他们想你早慧聪明,却又忌惮你超越他们。因而我只能展现自己的不易,好来激起年长者的同情。 果然,小六子哈哈大笑:「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放心,哥明早带你去集里买糖吃!」 隔日,天不亮我就起了床。 集市定然设在四通八达的地方,适宜山里的人们风尘仆仆地赶来。 小六子家有驴车,搭一截,能省力。 我带着新鲜的茶叶,他带着这些日子编的竹篾。 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他问:「你大哥是不是该院试了?」 在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我的来历,因而也并不避讳。 我顿了顿:「我不知道。」 「噢,算算日子,应该就在秋天。我倒希望他能考上,咱们状元坪,许久没有出秀才了。」 说起这个,我也好奇了起来。 「村里的朱家、叶家、张家都是大姓,他们家也有私塾,怎么就没人能考上呢?」 小六子笑了:「考上凭的是实力,那些人整日招猫逗狗,读书尚不如你,又怎能考取功名呢? 「从前倒有个叶铭臻,只是德启公举荐他去当监生了,如今也不知怎样。 「读书难噢!人人都想身披官袍、携官印,殊不知每年放榜时,来望的都是些白发老翁!」 我沉默地坐在驴车上,抱着新收的茶叶。芽草新鲜的气息弥漫在鼻尖,却叫我嗅出了苦涩的味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读书难,难于无入门之策。 驴儿「嘚嘚」地前行,不多时,终于到了集市里。 小六子嘱咐我不要乱跑,先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我拖着茶叶去附近的牙行。 山陬海,孤村僻壤, 亦不无吾邑之人。 其货无所不居,其地无所不至,其时无所不骛,其算无所不精,其利无所不专, 其权无所不握。 牙行,便是做垄断生意的货行。 本地的人们为他们供货,而他们视天下丰歉,转输货物遍四方。 我选了裕隆茶行,听闻他们掌柜为人很好,不会压价。 然而左等右等,却等不来人。 旁边的伙计轻笑:「小妹,莫等了,大掌柜看不上你这点营生,你尽管卖了吧!」 无奈,我只好先行议价。 可店大欺客,从来都不是一句妄言。 我来卖茶前,已和小六子聊了很久,对往年的茶价了熟于心。 伙计给我的价格,压了整整三成。 可见不是人人心都善的,商贾多的地方,往往越是利心既重则欺骗愚懦。 我想了想:「我不卖了。」 「不卖了做什么!」伙计急了起来,「看你这篓子茶叶都蔫了,也就是我家茶行心善才收,换去其他人家,他们看都不看的!」 「无妨,不过是多走些路,大不了我到外地去卖。」 我收起篓子,就要回去。 「慢着。」 一道声音叫住了我。 这掌柜的,也许是守在暗处看了半天,又或者真的才忙完,此时才姗姗来迟。 「小姑娘,你的茶叶叫我再看看。」 他瞧着倒有几分慈眉善目,穿着靛青色的衣裳,比其他人要富贵许多。 我站在原地,叫他看了我的茶。 「这是茶园坪的茶。」 他捻起一两根,放在鼻下嗅了嗅,又尝了两根。 「茶园坪的茶叶闻起来苦涩,似与寻常的甘甜茶叶不同,只因这是古树上采下来的,味道更加醇厚。 「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正是上好的毛峰。 「小姑娘,你要价多少?」 我不说话,扯起袖子。 这便是要在袖中算账的意思了。 商贾人家,做生意有时须得注意四方耳目,因而便掩在袖下,以特殊的手势来比价。 我与掌柜的拉扯了一番,谈妥价格后,他笑了笑。 「瞧你的模样,是方家的吧。」 「是。」我毫不客气道。 「我与你家七叔倒是老相识,代我替他问好。」 我想起族里听见的传闻,答道:「七叔如今在辽阳,怕是要过些时日才回来。」 掌柜的捋起胡子一笑:「我地中人,诡而海岛,罕而沙漠,足迹几半禹内。一岁两岁不回来,倒是寻常,下回我去你们家看他!」 既然家中长辈相识,后头的事情便容易了许多。 我捏着结了账的银两,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与之俱来的是一股轻松感。 我终于,凭自己的本事赚得第一金! 带着钱袋出茶行时,隔壁的米粮店恰有个女子也出来。 我愣了愣,觉得她有些眼熟。 她却匆匆掩上脸,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米粮店的伙计在谈闲:「这个小媳妇也是可怜,嫁进来吴家,本以为是享福的,没想到却受了不少苛待。」 「嗐,童养媳,人家花了钱的,当然要用劲使回来。她还好,在家不常做家务,就是少不了被婆婆公公刮几句,身上有些伤,倒是不受吃穿的苦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婢妾生儿作朝奉】,这些大户家都是这样,外头瞧着富贵,里头的水可深着!」 听着他们絮絮地闲谈,我遥遥望着那女子消失的地方。 伸出手指,比划了比划,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有些日子没见,她瘦了。 日子不好过,人也伶仃了起来。 第17章 回到家,方四叔还在。 据他说,如今晋商得势,暂时轮不到他捞钱,还不如好生在家培养子侄。 「我已替你大哥打点了。」 他点了点我的银两,没细数,放在一旁:「院试前的准备甚多,他已算是方家最能读书的,不过嘛,我也没指望你大哥能读出个什么。」 他摇摇头:「他这人,过于迂腐。偏生又不是个安下心读书的,表面看着老实,实则看到个妓子便被勾走了。 「这样的人,内心不定,哪怕将来侥幸做了官,政敌挥挥手,他便倒台了。」 我见他把银两又还给了我,疑惑道:「四叔,你不抽些走吗?」 方四叔笑道:「我抽些做什么?这是你赚的。」 我认真道:「这是你投本的,书上说了,无商不渔利,投本了便要给利钱。」 「滑头。」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是你亲四叔,给什么利钱。」 良久,盯着我的脸,缓缓叹出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竟是我们方家第五代里唯一能做生意的了。」 我沉默道:「大哥也不行吗?」 「他是最不行的。」 「有些人,或许能吃得了读书的苦,但却受不了行商颠簸的苦。他看似老成,其实贪愚。世道是恶鬼,有人抵挡不住,便被扑吃了。我不愿家中的子侄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那我呢……我就可以吗?」 「小瑾,我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生父一辈子没出过歙地,你的生母纵然聪慧,终究困于女子之身。青嫂是个通透的人,她将你教得样样不差,我很放心,只是你的生长路途中,终究没有个父亲似的人领着。 「作为族中长辈,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不得不迫使你快些长成。」 「四叔,您请说。」 「藉怀轻赀遍游都会,来往大江之上,转贾与吴楚之间的,往往都是我们徽州籍商人。咱们既可奔赴扬州贾盐,又可贩运于大江上下。可外头的日子不好过,有时民乱,有时荒灾,我们的脑袋都是拴在裤腰带上的,指不定哪天便死了。 「若死了,家业谁来继承呢?若是死得再年轻些,家产就会被外头的豺狼瓜分。譬如你看叶家,虽出了个出息的儿郎,叶铭臻最终也得沦落他乡。故而,倚仗宗族实为最后的出路。」 「可是。」我有些不解,「叶铭臻不也是因宗族而被欺凌的吗?」 方四叔哂笑:「这便是事物的第一层了。 「你见他被宗族欺凌势弱,殊不知来日他中榜归来,第一个收拾的便是那些遗老遗少。他父亲的东西在这里,他的根在这里,他终将回来的。」 「这样来说,宗族这样好,可为何又总是出现那么多的惨案呢。」 「这个……」方四叔沉默了一息。 「有时人心不古,恶者坐大,便会招致祸患。而我们本事不大,只能尽力为小辈撑起一片天地。」 「我懂了。」我点点头,真心实意地谢他,「谢谢你,四叔。」 「谢我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些。」 「你还小,我不过是将这些年所受的苦揉碎了跟你说罢。你是我侄女,叫我一声叔,我不愿你受我跟我一样的苦。 「如此,便足够了。」 第18章 自那日后,我便来往于东街巷与村中。 茶叶一捧一捧地去,换来些许银钱。 却总是微薄利润。 我的脚板底磨出了茧子,流血,又被新茧覆盖。 我走在这条贩茶的古道中,看着远处的炊烟,心中却生出迷茫来。 螺司螺司,便是若螺一般微小的商人。 忙累终日,却也只能换来辛苦钱。 这一点,之于阿青嫂卖观音豆腐,我阿娘夜以继日地耕田,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只是为了有一日继续辛劳赚钱吗? 走到村口,有人跟我搭话。 她是叶家人,算得上是叶铭臻的婶母。 见到我,嘲讽道:「哎哟,小朝奉回来啦。」 我不想同她搭话,她却拦着我,笑嘻嘻道:「听闻你亲姐在县里吴家当童养媳,怎么不提携提携你?也罢,我瞧你很不错,干脆嫁到我家来吧!」 这般的事,发生不是第一次了。 乡里人眼皮子浅,见我赚了钱,有些不愿再给我茶叶。 有些,便跑到我跟前来想为我说亲。 我不耐烦地与他们斡旋。 虽也能解决,但内心却早已烦不胜烦。 难道我的一生,也只能如同鸡狗啄食般,整日围着这些蝇头小利而转吗? 我回家,跟方四叔说了。 他放下茶盏,笑着跟我说:「你终于察觉到了。」 原来,这些时日,他守在家里,就是为了等我这一刻。 「若守在原地能发财,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成大富。若想将生意做好,眼界、学识缺一不可。 「回去收拾东西,和你阿嫂说,我带你出去一趟。」 第19章 徽州府城与芜湖相距不足四百里,其中虽然有崇山峻岭之隔,但自古就有大道可通。 自芜湖乘小轮船到宣城,登岸南行,越崇山关,入绩溪以达歙县。 大舟之上,方四叔笑着同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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