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多了,走这么一段路,胜似闲庭散步。」 我则看着渺渺无波的远方。 「四叔,我们要去芜湖镇吗?」 「正是,这是宣府一个小镇,却是重要的港口与商贸之地。 「『芜』字,意为草木繁茂,而『湖』则与其附近的湖泊和水道有关。」 徽州往四面去,北走芜湖,东走杭州,西走饶州。 「芜湖是商船必须靠岸纳税的港口,是远去经商的跳板,既可奔赴两淮坐贾,又可贩运于大江上下,故而商人辐聚。 「在此地,得志可远游万里,趋利四方;失利也便于返回家乡,不致困坐他乡。」 我望着远方,似有了悟:「纵然行商,也要择一块好地方周转。」 「正是。」方四叔笑着道,按了按我的发顶。 「恰好赶上端午,还可以逛一逛。」 下了船,便踏在了芜湖镇的水土上。 此地真是和歙县县城大有不同。 徽州多山,狭地之内便不能开辟多么大的府城。 芜湖却四通八达,土地平整,因而修建了许多建筑,连路都宽了许多。 街上,无分南北乡音、男女老少,人们交游于此,很是快活。 真可谓「客商辐辏,百货丛聚」。 我有些胆怯,方四叔却神态自若。 他将我推到最前面,自己走到后面。 我说:「这不合规矩。」 「规矩?在祠堂跟前讲讲便行了,在外头不兴这些。你在头前走,四叔给你托底。」 快到端午了,如今的芜湖渡口处处都是节庆的气氛。 家家户户门窗上悬挂着艾草与菖蒲,河上还停着龙舟。 路边有小贩在卖粽子,方四叔买了一个给我吃。 芜湖地区的粽子以糯米、红枣、腊肉、豆沙等为主要馅料,裹上竹叶或荷叶,用绳子绑紧后蒸熟,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集市、码头前,各色小贩出售节令的粽子、香囊、艾草。 我若有所思。 问了人,这是日日都有的,并不因节日而热闹太多。 芜湖的确是比徽州要适宜商贾。 进了隔岸一个茶楼,老远就听见了哄笑声。 我皱了皱眉,方四叔却不动声色地揽住我,继续带我向前走。 进了雅间,却见几个读书人在里头作诗。 四叔说:「向各位世伯问好。」 我乖巧地行了礼:「各位世伯好。」 方四叔眉目舒展,朝他们道:「这是我族里的侄女。」 「阿呀呀,我竟以为是你的女儿,还纳闷你怎么生出这么大的孩子来,原来竟是侄女。乖侄女,快请坐!」 一个文人热情招揽道。 旁边却又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不乐意:「你们徽州人自诩『东方邹鲁』,怎么带着女子出来抛头露面!」 方四叔微微一笑:「她今年不过六岁,男女七岁才不同席,趁年纪不大,带出来见见世面也好。再说了,我们家的女儿也有行商的本事。」 有人打圆场:「莫说这么多了,来者便是客,快请坐!」 方四叔从善如流地坐下,随意道:「谢各位海量,今日的席面,我方老四请了!」 「爽快!」有人赞道。 这些都是些文人,或为名医,或为鸿儒。 或精于诗书,或工于作画。 他们是收到资助来芜湖的,或依附于本地大姓,侨寓芜湖。 方四叔此行,便是为了结交这些文人。 待到宴席罢了,他才提了一句。 「劳烦各位在高大人面前替我美言一句。 「自然自然,多谢方兄款待!」 文人墨客放浪形骸过后,又施施然地离去了。 留我和方四叔无言地看着窗外的月色。 方四叔疲惫道:「小瑾,有时做生意不是最烦难的。最难的,是和这些官宦人家打交道。 「商贾之业,沦为末流,若没有关系,只能像这样转着弯跟人家打交道。所以,这也是我盼着你大哥能够考上的缘故。 「哪怕是个举子,也有了功名在身,来日返乡,知县也能与他把酒言欢,再也不怕受人欺压了。」 我点了点头:「四叔,我懂。」 原来,经商比我想象得要难。 外头的世界很宽广,却也充斥了更多的挑战。 我是三千蜉蝣中的一个,偶然乘舟跳出井底一望,却发现外头的世界精彩得让我惧怕。 可惧怕又何妨呢? 我终将踏出万山之外,成为南来北往的商人中的一个。 我从不畏惧前路艰险。 志之所趋,无远弗届。 穷山距海,不能限也。 第20章 广陵闻名天下,冶游风气日盛。 作为淮南盐运中枢的仪征亦是一片繁华盛景,扬州城内,都天会与迎神赛会声势浩大。 这些,都是我在几年后陆陆续续去了的地方。 我仍不忘读书,却在同方四叔四处行商的过程中,积累了更多。 与之相对的是。 大哥自考上秀才后,一蹶不振。 院试过后他便在县里就学,结识了一帮文人,整日被吹捧得飘飘然。 无论族里怎么劝阻,都拦不了他上花楼的决心。 最后,族老不得法,只好停了供他读书的专银。 用阿公的话来说就是。 「他不争气,整日怨天尤人,说宗族不能助他上青云,不能让他睡在姑娘怀里。殊不知他读书的那些钱,都是乡里乡亲、家家户户凑起来的,我们生活又不宽裕,何苦再养着他呢?」 而我,因经商渐渐积累了名声。 阿公待我的态度已很不寻常。 人老了,也许将过去的是非都淡忘了。 他越来越和蔼。 没了钱,大哥仍要交游四方,钱是命根子,续不上便没人搭理他了。 他日日喝了个烂醉,回家要钱花。 村里的叶家、张家本来还艳羡他中了秀才,如此,又嘘然了。 「看来啊,儿郎成不成器不得用,还得看为人的人品。否则便是进学了,也叫人看不起。」 家里的牛卖了,母鸡也拔毛了,阿爹日日夜夜去给人帮佣,也凑不齐他要花的钱。 如此,便想到了我。 我做生意,兜里略装了几个钱,为阿青嫂修整了屋子,又多买了几亩田地。 旁人见了眼热,却也顾忌四叔,不敢说些什么。 只能不痛不痒地刺几句。 「青嫂你真是享福了,只可惜这个孩子还是替别人家养的。」 他们这个时候,倒不来辩我是不是女子了。 阿爹听多了,约莫是起了心思。 他嗫嚅着找到我,提了个法子:「小瑾,你大哥戒了花酒,往后一定改了,你就帮帮他吧。」 我笑了笑:「三叔,往前说好了的,钱货两讫。」 阿爹有些不安,搓着衣角,只是说: 「他是你打断根骨连着筋的兄长啊……」 话被金二婶听见了,她重重「哼」了一声。 「从前丢孩子的时候倒不说血肉情深了,现在又来旧事重提,好意思吗?」 「方德铭。」 阿娘突然出现,她阴沉着一张脸,将阿爹拽回家里。 木门发出「砰」的一声。 这些年她很顾忌,不主动来打扰我。 这倒是第一次和我面对面了。 我以为阿娘是在怨我,直到晚间金二婶来找我。 递给我一个小小的布裹。 「这是你亲娘要给你的。」 布裹里,是一块小到可怜的银块子。 家里穷得「叮当」响,不知阿娘是怎么留下来的。 银块子被红布包着,金二婶说这是我出生时的襁褓。 「他们就要走了,死守着这几亩田也没意思,还不如出去做工。」 「可,他们已经这么老了。」 我捧着布裹,有些不知所措。 「没办法,天底下做父母的都是这样,盼儿女好些,总不能叫你大哥死在外面吧。 「怪只怪,这些年惯子如杀子,以为你大哥是个立得住的,谁知他这么不自爱,苦了双亲。」 金二婶叹道。 「听他们的意思,倒是要去县城里投奔你阿姐。只是这么多年也不闻不问,现在又去,又算什么呢?」 我看着红布不说话,却想起了那一年在米粮铺里遇见的消瘦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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