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家的随从不多,在休宁一分散,更剩得不多。 如今,只剩下几个忠心耿耿的伙计守着我和兰芝。 兰芝咬着干粮,红了眼:「小瑾,我、我怕……」 在父母面前还能佯装坚强的小姑娘,独在我面前露了怯。 我面色不改,帮她挑了脚板底的水泡。 我没告诉她,我也是怕的。 逃难的路上,我多么庆幸年前阿青嫂回娘家探亲时,我没有多加劝阻。 阿嫂是远嫁,娘家在舒州,这么多年,从未回去看过。 年前她生了一场病,醒来人便恹恹的,我找了郎中来看,郎中却说:「她这是思乡太重。」 思乡太重,便是要回家去才能治好。 因而我给她装了白银百两,打点了行李若干,盼她风光回乡。 如今,倒是庆幸做了这个决定。 战祸之乱,壮年尚且不能承受,何况老孤。 阿爹阿娘不知去了何方,但阿姐有吴家照料,大哥有书院看管。 挂念的人又有了来处,此时只有我一个人前行在夜路里,纵然怕,心里却是好过的。 等到这阵子过去了,应当、应当日子就好过了吧…… 第29章 快出祁门的时候,我们已经饿了一日。 叛军虽攻不进来,但路上仍有流匪作乱。 更有人趁乱贼心起,抢了自家主子的东西逃跑。 好在,七叔和县里的大族同行,我们人多势众,倒也无人敢作乱。 夜晚,坐在篝火前,听七叔有条不紊地安排男人们守夜。 我忽然明白了四叔说的那句「宗族,才是你最后的倚仗」是什么意思。 有的东西,在你富贵升平时,看起来只是拖累。 但是一旦落到困苦的境地,便会显得极为可贵。 从前,我不知道宗族有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 它是在苦难的地方将人心拧成一根绳,结成一个外头怎么攻也攻不进来的坚坞。 和兰芝相拥着睡下去的时候,我曾真心实意地感谢过,有这样的长辈与亲朋。 天亮了,还得继续逃难。 但兰芝不知为何发起了高烧。 许是这些日子在路上着了凉,也有可能是饥寒交迫惊惶而致。 七叔母哭着求道:「她病得这样严重,就让她喝口热水吧。」 七叔犹豫了,我们说好了的,只过路,不打扰沿路的住民。 可同行的金家长辈却道:「她是个娇贵的女儿,如果不是遭了难,何至于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你等着,我去讨!」 「不必!小子这就去。」 七叔犹豫再三,整了衣冠,这才去敲响路旁人家的门。 因为战乱,路旁门窗都钉得死死的。 本以为没人会应声。 谁知,屋子里头的人瞧了瞧我们,竟然放我们进去了。 第30章 祁门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掉光了,脸上的皱纹一条压一条,全是苦闷与岁月的痕迹。 她老得像村口那棵银杏树,千百年来,仍是那样繁茂笔挺。 她拿出家里烙的饼同我们分了。 见兰芝蔫蔫被七叔抱在怀里,还找出了家里晒着的草药。 她笑着,示意我们吃。 七叔却看见她空空的家里,有些犹豫。 「您……我们吃了,您老吃什么?」 老太太摇了摇布袋,示意她还有。 她的小孙子脆生生道:「没关系,我和阿婆可以抓河里的鱼吃!」 「路过的贵客,她请你们吃得饱饱的,千万不要客气。」 我们才意识到,老太太不会说话。 手里热腾腾的大饼一下变得烫手了起来。 我们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样的年月收下麦子,又烙出这样一张大饼的。 老太太打了热水,喂给兰芝喝。 她垂眼的目光温柔而含蓄,也许曾在某时某刻,这样哄过臂弯里的孩子。 七叔这样的汉子,此时也禁不住眼含热泪。 他将钱袋子轻轻搁在桌上,老太太却摇头,示意他拿回去。 她打手势。 「我们是同一方水土上的人们。」 小童不理解这句的意思,只是甜滋滋地笑着道。 在场的人,无论老少,都不约而同地哭了。 再踏上前行的路,行囊里装着徽州老人赠予的吃食,心亦沉甸甸的。 我们想带上老人上路,她却笑着摆手。 「我老啦,像村口的那棵老银杏树一样老了。老人走不动路,走上路也是个拖累。 「家里的人都走了,是我自己要留下的。这个孩子是个痴儿,所以也跟着我留下。 「我生在徽州,死也要在徽州,如果不能留在这片土地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 直到过了祁门,到了更开阔的视野,竟然更难了。 舒州庐江是兵将必争之地,因而叛军也拨了一股在此围剿。 再像从前那样聚族而行,便很容易被盯上。 起先,是各家分开。 到后头,连我们自家都分开了。 路上颠簸,兰芝病得很严重。 七叔母守着她,日日夜夜地流泪。 他们要在就近的地方找个大夫。 这里的州县,可能已经被兵丁占据了。 此行无畏于羊入虎口。 七叔要送我走另外一条路。 我挣扎道:「七叔,我和你一起走!」 他却抓住我的手臂,认真道:「小瑾,你必须走另外一条路。」 「为、为什么……」 「如果真遇见了叛军,我可能活不成,你七叔母和兰芝还有一线生机。我们方家的根基不在徽州,而在东南,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方家最后的顶梁柱。」 「我……」 临行被如此托付,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瑾,去吧。」七叔按了按我的肩膀。 他与我相见最迟,却依然如至亲长辈般爱护我。 「你的本事,徽州困不住你,潜龙入渊,纵然换个地方,我也相信你能重振我方家。 「七叔是个没用人,放不下妻子与女儿,不能替方家壮大。剩下的路,你就替七叔走吧!」 他将大量物资和伙计都留给了我。 自己却领着妻儿,朝险境走了。 七叔母临走时,流着泪把手上的镯子褪给了我。 「你身世多舛,无人真心爱护你,这么多年,我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疼的。 「小瑾,来路须当心。」 我和他们在新安江前分路而行。 如他们所言。 往后的路,真的得我自己走了。 可世事艰险,那么多的货物,又岂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能把控的? 第31章 伙计带着货物翻脸。 他是方家铺子里的老实人,从前有长辈在时,都轻声细语的。直到只剩我一个人,就倏地变脸了。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有时富贵时恶意不行,蒙难了,便都显现出来。 他最后的善念,大约就是没有杀了吧。 我被他一脚踢下牛车,滚落在地上。 幸而护住了要害,四肢只是擦伤。 他并不知,我也是防着他的。 前方就是舒城,说不定便有兵丁在守着。 这么多的货物,七叔是好心,可有时也会酿成祸患。 我怀里裹着的,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翻坐起来,因逃难已经足够狼狈,再加上从小在外沾染了市井气息。 如今,看起来也是一个瘦巴巴的小子。 这样便足够。 趁天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舒城的方向走去。 果然,到前方城门,伙计的尸首横在一侧。 有个兵丁抛着他的钱袋,「哼」了一声:「就这么点货物,值钱的早跑了!」 我跟在流民堆里,低着头进城了。 叛军也要好名声,守在这里,只是为了围剿富商大贾。 幸而七叔走了另一条路。 不知其他地方,也是不是这个光景。 一路上,我真是受尽了苦。 天上大旱,下不了一滴雨,叶子上的一点露水也要被四处争抢。 河里的鱼,地里的草根,早已经被人们嚼光了。 我饿着肚子,整个人饿得佝偻,又不敢露富,只能忍着。 到最后,只能匍匐爬行。 我这样的流民,在城里也不算少见。 人们眼里发红,却因缺水流不出泪。 「老天啊! 「老天啊!为何要这样对我们! 「我勤勤恳恳了半辈子,米也不曾少交,人也不曾得罪过,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是啊。 聚集到此的人,平日都是头背青天、汗滴禾下土的农民。 他们又曾负过谁? 等出了城里,路上的日子便好了些。 我摘了些没人要的酸涩果子,很迷茫。 不知往哪里走,却也要往前走。 终于,路过一个还算有个模样的村庄。 我上前讨水喝,农户有些警惕。 问了我从哪里来。 我说:「从徽州府一路逃来的。」 「徽州府。」他听着,居然放松许多,「我们村子里也有一对夫妻,也是徽州的,听闻是歙县人士,前不久逃难来的,你可以去投奔他们。」 人在他乡,既遇故民,也是一桩幸事。 我打算去碰碰运气。 谁知,刚走到那棵大槐树下,我抬眼一望,忽然捂住了嘴。 第32章 两棵杨树,一绳秋千。 阿青嫂坐在秋千上,抬头笑着朝旁边的男人说了什么。 她绾着发髻,人年轻了许多。 而旁边的男子,居然是一个我意想不到之人。 ——方四叔。 脑子瞬间活络了,从前想不通的问题,如今也想通了。 怪不得四叔一直未娶,怪不得他待我那么好…… 人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反而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远远站在后头,没打扰他们。 也没上去相认。 秋千下的阿嫂笑得那么开心,四叔也松快了许多。 或许,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到如今,我才明白七叔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谢过农户,又踏上了前路。 我仍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但只要往前走,总会有希望的。 可是,天不遂人愿。 老天苛薄,不肯下雨。 人们求雨的招数用了一招又一招,可终究没用。 战乱,饥荒,蝗灾。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年。 当我又路过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和身旁无数流民麻木地前行时。 我终于抵挡不住无力,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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