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流民眼睛亮了起来。 活人,不能吃。 死人,意味着加餐。 当三双黑爪子摸上我的腿时,人群中忽然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妇人。 「你们不许动她!不许动她!」 她哭得声嘶力竭,直到腰背没那么佝偻,我才认出她的模样。 她,是我的阿娘。 第33章 到现在的话,许多事情终于能说清了。 为什么我无数次晕倒也不会被拖走。 为什么我饿到竭力时总有吃的在角落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 也许是从出了舒州。 也许是从出了村庄。 阿娘就悄悄跟上了我。 她记得和我的约定,仍然不敢上前打扰我。 却仍挂念着我。 我力竭晕倒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絮絮念。 野火低垂,荒芜一人的林地里,只有我和她。 有什么东西贴在我的唇上。 「汩汩」的血腥味萦绕在我的鼻间。 我听见她说话。 「我、我没有喂过你一天奶,如今喝了我的血,也、也算是喂了奶吧。你莫要怨我,我……我也是太怕了。没有儿子,你阿爹便打我,我被打怕了,便想要个儿子。怀你的时候我总盼是个能使把式的小子,可生你的那天晚上,我却梦见了一个姑娘朝我笑,我、我有一瞬间,多么希望你是个像我的姑娘啊!」 天亮了。 我茫然地站起来。 阿娘的尸首倒在地上。 母亲的血肉在我口中弥漫。 我在见这个世界之前,最先见过它们。 阿娘临死前,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于她,也许是心愿已尽。 天上又落了雨,周围人都惊呼了起来。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下雨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的身体号啕大哭。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戏耍我!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 一个女人,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钱给了大儿。 爱给了大女儿。 血肉和命给了小女儿。 她轻飘飘地在这世上活了几十年,将血与肉都付之一炬,却什么也没留下来。 一辈子辛勤劳作,供养父亲、供养丈夫、供养孩子——都是一场空! 雨淅淅沥沥而落,有人在雨中旋转、跳舞,他们亲吻着大地,张口接着雨水,庆贺着荒年来之不易的雨露。 终于下雨了。 雨,是老天的赐福,也是母亲的恩降。 春雷阵阵,过了这个春天,我就十四岁了。 可惜,阿娘看不见了。 第34章 我安葬了阿娘的尸首,记下地方,暗暗发誓。 来日,若我还活着,我定要将她带回徽州。 路上遇见个外地的药商,他在此地急得团团转。 我熟读舆地志,替他指了路。 作为报酬,他给了我十个馒头。 及至离别,我忽然问道:「大人,我见你的东西都已卖得差不多了,怎么后头还装着货物?」 「啊,那是黄柏和大黄,其他药材都卖了,唯有大黄千余斤无人购买。」 我想了想:「要价几何?」 「贱卖了,只要十两。」 「我要了。」 衣裳内侧缝着的银子,恰好只有十两。 「你?」商人左右犹疑,嘀咕着看着我。 「正是,我是歙县方家的,贤兄若不信可去一问。」 「是了。」他又喜笑颜开,「我虽没结交过方家,却知道芜湖的高家。」 「如今世道乱,得多防着些,小友见谅。」 「贤兄想的是。」 我言简意赅,卸了货物就走。 运货的骡子,我也买走了。 幸而遇见的是有交情的,能让利几分。 这些货物,运不了多久,甚至出不了舒城。 药商有些嘀咕,却也不解。 待他走后,我轻抚着药材。 囤积之道,极能知物,善用奇胜,其赢得过当,愈于婺远时。 旱灾,饥荒,流民后便是大疫。 果不其然。 数日后,舒城疫疠流行,急需黄柏,大黄治病。 二药供不应求,价格猛涨。 我适时抛售。 连本带利赚纹银五百两。 从前得心应手的本事,如今又做成了,却是一地茫然。 第35章 合州城。 值此兵家必争之地,终于消停了许多。 朝廷派来的官兵维持秩序,疏通难民进城。 我排在里头,守城的官兵问我:「有路引吗?」 「有……」 路引,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倘若没有这个,路上便没有那么好走,所谓坚壁城野,也变成了豺狼野兽。 「咦,徽州府歙县人?」他道。 「有什么问题?」旁边人问。 「没什么,只是这个小子的来历,竟然同叶大人有些关系。」 叶大人? 听见这个称谓,回忆渐渐笼上心头。 歙县人士,朝廷新贵,难道是…… 还未容我多想,便进了合州城。 城内,秩序井然,偶有富家施粥之处,也是一派清静。 这些应当都是此地官员指派的。 难道,当真是叶铭臻不成? 我心中燃起一丝去找他的希望。 转瞬,却又放下了。 今日我褴褛,他为官,再相见已很不合宜。 昔年一起在德启公旧宅里分食饭团的情谊,也在这么多年的时光里消散了。 就算是再见了,又能如何呢? 说不定,他已娶妻生子。 说不定,他已并不是我所识的那个叶姓少年。 好在,我还有银钱。 钱,在安稳的地方,是个好东西。 有了钱,我换了一身行头,泡了香汤,洗去了一身污浊。 量衣时,我发现自己瘦了许多。 可更多的人,死在那场大疫里。 叛军在此盘踞半年,久攻不下安庆、合州,终于显现颓势。 朝廷派来的官员都是当今朝廷的新贵,是陛下的心腹。 与之同时,秋闱仍要准备。 因而,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曾经的汪教谕。 或许,如今该叫他汪学正了。 教谕是九品官,而学正却是正六品。 这些年,他耗费了一番功夫,终于从微末爬上来,面色也沧桑了许多。 他问我七叔母如何。 我说那年走散了,便再也没见过。 汪学正叹息一声:「战乱无情,如今朝廷也腾出空来,该下手了。」 我问他,今年的秋闱还照常吗。 汪学正答:「按都指挥使的意思,叛乱今年夏天应当就能停。这是陛下即位来的首次科考,他不想因此而停废。」 而后,又道:「你大哥也在合州城内,他近来读书很认真,我看过他的文章,说不定能中举。」 我抿了抿唇:「我从前和他说过许多难听话,再见已很不合宜。」 「去见见他吧,你的生父为了供他在荒年读书,累死在何家的田庄上;你姐姐被夫家打得不成样,却仍给他塞银子。现在也不知所终,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去看看他吧,秋闱在即,他却整日浑噩,若是考上,说不定于你有利。」 汪学正话说得不分明,却有暗示之意。 「我听陛下的意思,是要改开中运盐之法,届时官府有人也好。」 开中法? 这正是四叔起家的法子。 我心头微动。 如今手上只有四百两纹银,再起家容易,可战火过后千疮百孔,生意没那么好做。 我朝他道谢:「晚辈知道了。」 世事总是这样兜兜转转,想见的人见不成。 刻意躲着的人,却总是见得到。 我有意去见我大哥,谁知,竟碰到了叶铭臻。 书院前的那棵大槐树下,我与他相顾无言。 我记得状元坪的村口也有这样一棵大槐树。 幼年时,我总爱爬上槐树的枝丫,朝他挥手。 「阿嫂说槐花蒸饭又香又甜,叶铭臻,我们采些槐花回家去吧。」 他很无奈,又捉不住我。 「小瑾,小瑾,你快下来!」 后来,槐花落了满地,我捡了起来,做了好几个香甜的梦。 此时此地。 槐花仍在,人却不似当年。 我与他同时出声。 「你……」 「你——」 倏然笑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第36章 他如今在朝野之中名声不大好。 和官宦走得近,不是直臣的路。 我和他自幼相识,知道他心中的决断,也明白有的事不必再劝。 我只问他:「你还记得那年的仁、义、礼、智、信吗?」 叶铭臻一身官袍,人愈发肃整如玉。 他点头,轻轻道:「我省得的。 「你放心,这么多年,德启公的教诲我从未忘记。」 德启公教了我们什么? 地脊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微言大义、做人的道理,都在四书五经里了。 我朝他点点头:「我信你。」 一如那年,他在槐树下接住了我。 我也同他说:「我信你。」 此时此地,尤胜当年。 我没见到我大哥,他的同伴说他去城外庙里清修读书了。 同时,也为我阿爹阿娘祈福。 我至今没告诉他阿娘的死讯。 我终究是心软了一瞬。 留下够他读书的银两,我想,待到他考完就告诉他真相吧。 叛乱平定,几经周转,我又回到了徽州。 昔之门楣光灿者,今则金碧凋残矣。 昔之居气养体者,今则意懒神灰矣。 战后重建,颇为繁难。 在县丞的暗示下,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年的积蓄悉数捐了出来。 从前的亲人都不在了,我才十四岁,还有很好的未来。 许是其他人捐得都没我多,两淮之内,我居然也跟着轻轻谋了个嘉奖。 陛下赞我,实为女中英杰。 我也因此名震两淮。 家中的生意好做了许多,我亦开始了贩运之路。 一路走,一路寻找当年的亲人们。 七叔在破旧的县城被找到,他没了一只手掌,却死死护住了七叔母和兰芝。 我找到他时,愧疚得流出了泪。 他却宽慰我道:「没关系,伤的是左手,右手还能拨算盘。」 四叔和阿青嫂是自己回来的。 他们的关系还是不咸不淡,相交如水。 也许,在礼教的束缚下,他们再也不会找到那样一个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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