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便是在这样的雨水之中迷迷糊糊地醒来。 她听见院子里乱打的雨声,也听见呼啸的风,风吹得门帘子乱摇,湿漉漉的雨腥气儿一下子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儿,也使得那院子里压抑着的抱怨声终于传回到她的耳中。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哗啦一下倾倒的药碗,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尽情地宣泄着她的愤懑与不满。 “狗屁地方,日日就会下雨,下个不停。” “狗屁郎君,走也不会走,病倒是连天地病。” “倒八辈子的霉,不就是在老太太院子里打碎了一只茶盏,如今就被打发跟着这病秧子到乡下来!” “没爹没娘的东西,倒也金贵!病的要死要活了,竟还不吃药。还当自己还是大房的嫡郎君,等着要继承世子之位呢,还要人哄着吃药?” “也就自己带来的那疯丫头愿意捧着你,还不让我近身伺候。当真以为我乐意伺候?没得将我也克死了,不让我伺候,我还乐的清闲。”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病死了,我也好早些回京,谁要在这田庄里过一辈子!死在这山里也无人知晓!” 尚且稚嫩的女声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乱骂,好似骂过了,就能摆脱这下不完的雨,摆脱这连绵不绝的深山老林,摆脱这病弱可怜见风就倒的小郎君。 明棠想起来,这是高老夫人指给她伺候的使女,名叫花蕊。 然后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朱花蕊,你少在这满嘴狗屁,咒死了郎君,我第一个杀了你!你还想回京城,我让你给小郎陪葬,你那点骨头烧成灰也回不了京城!” 然后噼里啪啦的,好似打到了一处; 随后哎哟哎哟的,传来花蕊边呼痛边咬牙切齿的谩骂。 明棠想,是阿娘留给她的鸣琴打了花蕊。 朱花蕊是向来打不过鸣琴的,鸣琴力气大,脾气又泼辣。 但鸣琴吵不过花蕊,花蕊就算挨打,就算死了,嘴巴也是硬的。 她似孩童一般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成了个哭脸。 鸣琴姐姐也是秉性温和的姐姐,是自己年纪小又病弱没用,逼得鸣琴要为了自己立起来,故作剽悍。 外头的声音渐渐隐下去,明棠又打量周围,看见自己这屋子倒也宽敞,布置齐整,只可惜物物古旧,书桌甚至断了条腿儿,用瓦片垫着,桌椅等物更是漆雕磨损,寒酸简陋。 自己卧着的软榻前的地上洒落了一滩黑漆漆的药,蹦着几块碎瓷片儿。 凄凉,可怜,就好似没了爹娘的小小明棠,在这田庄里也将会破碎成千八百块,无人收殓。 她的惆怅牵动起胸腹里的疼痛,又卧倒在床榻上,下意识地抱着被褥,咳得昏天暗地。 那时候明棠总想,日子过得这样苦痛,成了鸣琴姐姐的累赘,阿娘爹爹与婉婉妹妹接连病故的时候,又怎生不将自己一同带走? 那时候,她总是爱哭的。 她哭着哭着,泪水不知要将自己淹没到哪。 然后昏昏沉沉的,周遭又变了。 大晴天,风和日丽。 孩童的痛苦好似隔日就忘,明棠病了年余,如今天气渐渐好起来,她的身子也跟着好了些,不再日日卧在床榻上咳嗽吐血,也能坐着鸣琴做的小轮椅,自己走一走。 她问鸣琴,朱花蕊去了何处——朱花蕊虽可恶,可在躺在病里的那些日子里,她那些不重样的谩骂已然成了明棠不可或缺的消遣。 没人来她的院子,没人与她说话,于是朱花蕊的谩骂,也成小小明棠的生动源泉。 只是近日朱花蕊也不来了,不知她去了哪里。 院落里没了人,只有她与鸣琴,和着荒废的花圃里荒芜的野草,一同寂寞生长。 明棠看鸣琴,鸣琴便看窗外。 院子里的红杏花出了墙。 鸣琴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没回答她的话,只同她说镇子上新开了一家油饼摊,很好吃,将话题引开。 她说自己近日帮人编了三双草鞋,卖了几个铜板,正好去买油饼子。 小小明棠动了心思,记挂着油饼子,欲跟她同去。 于是二人雇了辆牛车,慢吞吞地往镇子上去。 油饼子买了。 但终究没吃着,因为小小明棠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个趴在田埂上的黑瘦小少年。 小小明棠问鸣琴这是怎么了,鸣琴便说时年不好,许多流民饿死在各地。 小小明棠不懂流民,不懂时年,只听到人要饿死,便掏出了一直捂在怀里不舍得吃的油饼子,放到他的面前:“你还没饿死的话,你吃吧。” 那人一下子抬起头来,和鬣狗一般凶狠的目光吓得小小明棠差点从木轮椅上跌倒。 他一直盯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有些害怕,抓住了鸣琴的手,却还是冲着他说道:“你吃吧。” 然后她便奋力地推起小轮椅,快快地离开了。 第193章 春情缱绻 小小明棠推着轮椅,走得也并不太快。 牛车并不会把她们送到田庄门口,从这里到田庄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鸣琴看她推得有几分艰难,遂自己握住了轮椅的后头,帮她推得更快一些。 那黑瘦的少年人看着面前用油纸细细包好的油饼子,又看着那两个身影飞快地离去,很是生硬地勾动嘴角,露出一个毫不意外的讥讽笑容。 好似与之前遇到的人没什么不同。 人人不是算计谋害他,便是厌恶恐惧他。 也许偶尔会有人有一丝怜悯,却也不过是顺手罢了,就好似看到道边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将东西一丢,便走了,不过嗟来之食。 他垂下眼来,面上没半分动容,伸手便欲将那油饼子丢到一边,忽然听得前头传来细嫩微弱的声音。 “那油饼子很好吃的,我平时也吃的少,你要是丢了,多可惜呀。” 原来是那方才仿佛被他吓跑了的人儿,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害怕,她仍旧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躲在使女的身后,探出半张素白的小脸,小小声地说道。 今日的日头好,明亮的日光照下来,那张玉白的小脸如同笼上一层光辉,就好似看过的那些书里曾提及的玉面仙童,犹抱琵琶半遮面,眉间一点朱砂痣,说不清的好看。 身上的衣裳洗得有些旧了,但也干干净净的,瞧得出是个小郎君的模样。 但她唇红齿白的病弱样,一点朱砂痣天生的艳色,瞧着又着实不是小郎君能生的样子。 他好似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后才回过神来,重新低下头,并不与她直视。 而小小明棠见那如同鬣狗一般的少年人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冲上来伤人,心中的恐惧微微淡了一些,又从鸣琴身后多探出了一点头,叮嘱也更复杂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带着些孩子的稚气与口齿不清。 “如果你饿了,就把那油饼子吃了,好歹能够果腹,不至于饿死……要是你觉得油饼子太油了,那便从这儿转到右边去,再走半盏茶的功夫,那儿还有一个山泉眼引来的井,你能喝些甜水解腻。” 说着话,她那张如同仙童一般的玉面菩萨样终于染上了几分人色,眉间的朱砂痣也似乎染上了几分鲜活,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软乎下来。 没半点攻击力,似乎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一般的柔软,少年人又开始皱眉。 他凶巴巴地皱眉,远远看去其实有些威慑力。 却不知这威慑力对小小明棠已然没用了,她也不怕他冷脸的样子了,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些:“油饼子很好吃的。我鸣琴姐姐每次做活计都买油饼子,很好吃的,你尝尝。” 像是个卖油饼子的小商人,不遗余力地推销她的油饼子。 他的思绪紧绷着,却也不知怎的想着她这副模样去卖油饼子的样子——但着实想不出来。 这般金尊玉贵,沾不了半点烟火气的模样,就应十指不沾红尘土,像是供桌上常亮常新的玉瓶花。 “活下去有什么好。”少年人看小小明棠一眼,似是被那光所灼烫,手里捧着那油饼子,到底没有丢下,而是垂下了眼眸,“你面色青白,一看便是身负绝症,年年苦痛。如此病体,你觉得活着痛快么?” 小小明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她先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如今忽然被他问起,自己的面上也有些困惑之色。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病痛孤苦的时候,小小明棠自然也常常会想,阿爹阿娘这样爱自己,为什么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婉婉,没将自己也带走,徒留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可除却那些时候,小小明棠也会想,阿爹阿娘果真是爱自己的。他们将自己留在世上,是因这世上还有许多她没见过的、可留恋的东西。若当初将她也一同带走,她便瞧不见那么多别的好物了。 譬如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紫瑶山边连绵不绝的火烧云; 譬如春色烂漫里,墙外长过头伸进来的花枝,打一枝头的花骨朵儿; 譬如秋意浓浓里,院子的角落里秋虫的鸣叫,如野趣丝竹之声绕耳; 又譬如,今日在道边看到个黑脸小邋遢,竟也能说出这些满嘴之语。 每一日,这尘世间也总有新鲜处,小小明棠也能从其中找到些许乐趣。 就算是在田庄之中待着,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日日就只剩下苦痛。 活着,总比死了痛快。 故而经过了仔细思索的小小明棠,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病痛虽然不痛快,但活着总是痛快的。” 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小小一捧脸儿都是沉思之色,会下意识地微皱着眉,牵动了眉间那颗朱砂痣也动一动,好似一卷工笔精丽的花卷。 少年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那一点朱砂痣上。 “活着有什么好?”他好似在喃喃自语,又好似在问对面遥遥相望的明棠。 “有什么不好?”小小明棠已然学会了反问。 她的目光有些依依不舍地落在他手里的那个油饼子上,说道:“只要活着,好好挣钱,日后就能天天吃油饼子,这也算是活着的好处。” 小小明棠自然是不懂得那些道理,也说不出什么规劝之语的。 她只晓得,就像是油饼子一样,只要有个盼头,日日便能活得更舒坦些。 油饼子多好——就算是为着油饼子,她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病逝。镇子上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她都不曾去吃去玩儿过,她不能死。 也正是这样一股子念头,才支撑着她从那般缠绵病榻里,能活到今日走出房间的时候。 少年人又皱眉问她:“就这些?除了油饼子,还有旁的吗?” 小小明棠便倒豆子一般说: “有窗外叽叽喳喳、共同奏乐的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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