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若父,弘昼是个什么德行,四爷比谁都清楚,懂事时看的人心都化了,可若顽皮时,真真能把人气死。 在他看来,上次在圆明园弘昼得皇上喜欢不过是侥幸,若皇上与弘昼相处的时间久了,别说恼了弘昼,就连他都得一并恼上。 德妃娘娘也愣了愣,她虽知道弘昼这孩子胆大顽劣,却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能顽劣到如此。 到了德妃娘娘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已不奢求恩宠,万事只求个“稳”字。 可如今,她只觉得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扶额到:“本宫今日与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累了,要歇一歇,你赶快过去吧,免得弘昼这孩子又闯祸了。” 四爷哪里听不出德妃娘娘话中的意思,神色一黯,来不及感伤,就匆匆赶去乾清宫。 谁知等四爷一进乾清宫,就见着皇上与弘昼正坐在炕上吃月饼,吃的还是他送进宫的咸蛋黄莲蓉月饼。 看到这一幕,四爷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却是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直响,想着一出宫门,就要狠狠将弘昼揍一顿。 但知子莫若父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四爷刚上前请安,皇上就摆摆手发话了:“……方才弘昼都已经与朕说过了,他是偷偷跑过来乾清宫的,你这性子朕也知道,向来恪守规矩,可弘昼还小,你就别因这等事怪罪于他。” 可怜四爷的后槽牙都要咬坏了,如今也只能强撑着笑道:“是,儿臣记下了。” 坐在炕上吃月饼的弘昼宛如御书房主人似的,还招呼四爷上前吃月饼:“阿玛,皇玛法也说这次送进宫的月饼好吃,您饿了吗?也要来吃一吃吗?” 皇上也道:“没想到德妃身边还有擅做咸鸭蛋的宫女,当初朕居然不知道。” 他看向四爷:“反正你那侍妾再多做些咸鸭蛋也是做,叫她多做些,给朕也送些过来,朕觉得她这手艺比高邮进贡的咸鸭蛋味道要好。” 四爷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弘昼还与皇上说了他叫松佳姨娘做咸鸭蛋一事?那岂不是他这无欲无求的好性子就装不下去了? 四爷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想要长长叹口气才舒坦。 可偏偏在皇上跟前,他只有强颜欢笑的份儿,如此是更难受了:“回皇阿玛的话,儿臣身边这个姨娘咸鸭蛋味道做的一般,想必是您初次尝到这咸蛋黄莲蓉月饼,觉得滋味新奇,所以才觉得好。” “不过您既想尝一尝儿臣身边姨娘做的咸鸭蛋,回去之后儿臣就派人送一坛子进宫。” 皇上颔首称好。 其实在皇上看来,他不光不觉得四爷狭促罚松佳姨娘做咸鸭蛋一事不妥,甚至还觉得此举给四爷身上添了几分烟火气。 要知道四爷这几年一直是佛珠不离手,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寺庙里钻,他老人家虽不希望自己儿子为了皇位争的是头破血流,却也不希望自己儿子如此无欲无求。 再加上四爷膝下子嗣少得可怜,他也就更担心了,万一四爷哪日真的想不开要皈依佛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弘昼吃了两块咸蛋黄莲蓉月饼就没有再吃了,他发现自四爷一进来,这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月饼屑屑,觉得四爷这样怪累的,便替皇上招呼起四爷来:“阿玛,您怎么不坐?您站着不累吗?” 说着,他又与魏珠吩咐道:“给我阿玛上杯金骏眉,我额娘说阿玛喜欢喝金骏眉。” 魏珠愣了愣,这位小阿哥将御书房当成茶馆不成?还挑三拣四起来? 可他看着皇上微不可察点点头,转身就下去了。 自四爷进来之后,腿肚子就直发软,便是当年皇上要废太子,他替老二求情时都没有过这等感觉。 哪个皇子或大臣到御书房说话还敢坐着? 是嫌日子太好过,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四爷战战兢兢的,低声道:“我不累,我也不饿。” “真的吗?”弘昼想着这些日子四爷对他还不错,颇有孝顺道:“皇玛法留我在这里用午膳,您要是不饿,岂不是就吃不下了?” 四爷重复道:“我真的不饿。” 弘昼怅然若失道:“好吧,皇玛法说要御膳房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说着,他更是道:“皇玛法说上次在圆明园,我尽了地主之谊,等着吃完午膳,皇玛法要带我去逛一逛。” 四爷再次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恨不得这就带着弘昼插翅离开这里,有弘昼在这里,实在太不安全。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只鞋子悬在皇上头顶,你知道它会掉下来,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时时刻刻都得警醒起来,确保鞋子掉下来之后能第一时间跪地求得皇上原谅。 更要命的是,这臭鞋子……还是四爷自己的。 四爷只觉得这辈子叹的气都没今日加起来多,可偏偏皇上对弘昼却是极有耐心,听说弘昼饿了,当即就要魏珠摆饭。 皇上难得享受天伦之乐,爷孙之情,只觉得四爷在这里着实不大自在,便道:“你既不饿,就先行回去吧,晚些时候朕自会安排人送弘昼回去的。” 四爷可不敢冒这个险,连声道:“儿臣不饿,儿臣不累,儿臣就在这等着弘昼吧。” 有他在,这小崽子多少还能收敛几分,若他不在,只怕这小崽子就更猖狂了。 故而等着皇上与弘昼用饭时,四爷就坐在一旁……看着。 因今日是弘昼第一次进宫,皇上便要御膳房做了几道拿手菜,有色泽鲜艳的松鼠鳜鱼,喷香扑鼻的四喜丸子,鲜嫩爽滑的蟹肉双笋丝……满满当当摆了整张桌子。 昨夜四爷担心的一整晚都没睡好,故而今日一大早也没什么胃口,方才不饿是真的,毕竟忧愁当前,他也顾不上饿。 可如今他饿了也是真的,瞧见弘昼一筷子接一筷子吃的高兴极了,还连连直说好吃,看这架势,好像在雍亲王府没让他吃饱似的。 正吃的开心的弘昼时不时感受到自家阿玛那炙热的目光,不明所以的他还以为四爷很无聊,毕竟四爷一个人坐在那里还是很孤单的,所以他每吃到好吃的,都会给四爷介绍一番:“阿玛,这蟹肉双笋丝可真好吃,笋子嫩嫩的。” “阿玛,这肉圆子真好吃,我可以一口气吃三个了!” “阿哥,这鱼片汤真好喝,比我们平常喝的都好喝!” …… 香气迎面扑来,饥饿对四爷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不看不想就好了,毕竟从前在皇上跟前答话,别说饿肚子,就连三急都得忍着。 可弘昼正陪着皇上用膳,他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弘昼,就怕有什么闪失。 偏偏这小崽子吃饭又香,大口大口吃饭,大口大口喝汤,他真的饿了。 到了忍无可忍之际,四爷低声呵斥道:“弘昼,嬷嬷是怎么教你的?食不言寝不语。” 弘昼乖乖闭上小嘴。 正用饭的皇上却淡淡扫了四爷一眼,眼神里有些不高兴:“弘昼还这样小,他懂什么?” 这下四爷乖乖闭嘴,闭嘴之前还恭恭敬敬道:“您说的是。” 弘昼看看皇上,再看看四爷,嘴角弯弯翘了起来。 皇上很少没这样痛痛快快用一顿饭了,妃嫔们也好,皇子们也罢,甚至就连大臣们与他用饭时都是战战兢兢,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而非饭菜身上。 他虽长寿之人,却也是吃五谷杂粮,到了这般年纪,胃口早不如当年,可瞧着弘昼吃的香甜,不知不觉中连自己胃口也好了许多,如今更道:“弘昼,你笑什么?” 弘昼也不管方才四爷与他说不准说话一事,笑得愈发开心了,“我笑阿玛怕您。” 他如今已吃的小肚子鼓鼓的,将瓜尔佳嬷嬷教她的规矩忘到九霄云外,当着皇上的面是心满意足打着饱嗝儿,“在王府里,所有人都怕阿玛,额娘怕阿玛,哥哥怕阿玛……可是阿玛却怕您。” 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些:“皇玛法,要是以后阿玛揍我,我来找您好不好?” 他虽声音压的很低,可这话还是传到了四爷耳朵里去了。 四爷再次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从前他都压不住这孩子,以后,只怕更压不住了。 皇上笑了起来:“好啊,自你上次挨揍后,你阿玛可有再揍你?” 弘昼正色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吧。” 四爷:什么叫好像没有? 他委屈得很。 弘昼人小,吃的少,如今见皇上还在用饭,索性就拿起自己的筷子给皇上夹菜起来,一下给皇上夹一筷子肉片,一下给皇上夹一筷子笋丝……看的魏珠都要开口说话了。 紫禁城中规矩多的很,天子用菜之前都得叫小太监试菜的。 弘昼没有试菜就罢了,这筷子方才他用过,哪里好给皇上夹菜? 魏珠正欲开口时,皇上却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乖乖闭上嘴。 弘昼却乐此不疲,不一会皇上跟前的白瓷碗就仿佛堆成了一座小山,他更是道:“皇玛法,您多吃些,阿玛说了,您每日很辛苦的,要看好多好多折子,要见很多很多人……您得吃饱了,身子才能好好的。” 这话说的皇上与四爷俱是一愣。 四爷: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但皇上却觉得小孩子不会撒谎,一时间看向四爷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他知道,不少皇子都盼着他早日驾崩,唯有他没了,才能将这龙椅腾出来,甚至当初他最疼爱的老二都是这般想的。 一顿饭用完,向来用膳只用七分饱的皇上已至十二分饱,便说带着弘昼去御花园消消食。 临走之前,四爷绞尽脑汁想着该以什么理由跟上去,毕竟他肚子里连一颗米都没有,哪里需要消食? 皇上扭头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四爷,发话道:“你也跟着一块来吧。” 四爷连声应是,想着他这点小心思的确是瞒不过皇上,忙跟了上去。 如今正值秋日,是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微风温柔和煦,伴着暖阳照在人身上很是舒服,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出乾清宫的大门,弘昼就熟练牵上了皇上的手。 祖孙三人就这样漫步起来。 弘昼依旧是多话,四爷依旧是提心吊胆,唯有时不时附和两句的皇上沉浸其中。 皇上年幼登基,甭管别人觉得这龙椅有多么多么好,但对皇上来说,有的时候却觉得坐腻了,总想着若自己只是个寻常百姓就好了,闲暇时含饴弄孙,侍弄花草,而非整日忙忙碌碌,没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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