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说如果他还是十八岁的时序,一定会毫不犹豫请求她接受他,一起回去或重新出发。 可他们毕竟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二十九岁的祝今夏,在自己喜爱的文学殿堂里摸爬滚打已久,手持火炬勇敢前行,没有退回山里的意愿,因为山里没有她要读的书,也没有她需要的文献资料,接触不到她渴望聆听的great minds。 她喜欢时序,甚至爱慕他,却不能够为他终止自己的人生进程。 她更知道她不能劝说时序离开中心校,旺叔已然病倒,那所学校,那群孩子,那片大山都需要他。 时序笑了,说这样也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个在文字里白马春衫慢慢行,一个在生活中蝇营狗苟兀穷年。” 她看璀璨星河,他望人间烟火。 祝今夏呼吸沉重,轻声问:“时序,你会遗憾吗?” “不会。”他用透亮的眼望着她,徐徐地笑了,“知道世界上另一个我在城市一隅自由自在过着我向往的生活,我已经得到了我期望中最好的结果。” 祝今夏别过脸去擦掉又一行眼泪,也跟着笑了,说也是,什么叫结果,结婚吗? “你看我,结了不也离了。” 时序问:“那白头偕老呢?” 她说:“白头偕老也不算结果,两个人里总有一个会先走。” “那对你来说,什么是结果?” 祝今夏已经看不清他,却还是努力擦掉眼泪去看他。 她说时序,在你今晚真诚勇敢向我袒露心意,分享脆弱的这一刻,我就得到了我要的结果。 都说人与人只要有过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可是我和你,我们拥有的不止一瞬间,我们拥有无数个共振的瞬间。” 那是当她老去后,能够一次一次提醒她自己曾用力活着、用力爱过的瞬间。 那一夜,时序到最后也没有吻祝今夏。 尽管在梦里梦外肖想过无数遍,他也无限克制,只用眼睛描摹。他可以跨越重山为她而来,却不能将她带回一线天里。 所以他站在走廊里,与她隔着一条窄窄的门框,也像隔着楚河汉界。 他像个虔诚的信徒,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一心目送女王登上宝座,统治自由的王国。
第七十章 暗恋还打什么胜仗, 摘得下来谁还叫它月亮。 要冲动,要草率,要目盲, 要在四面楚歌里大爱一场。 夏天嘛就这么长, 不尽兴不值当。 ——《过程》 —— 说来奇妙, 时序睡了个好觉。 原以为该辗转反侧的,毕竟说了太多意难平的话,她又睡在隔壁。 可整间屋子都充斥着祝今夏的气息, 他坐在床沿, 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目之所及, 仿佛处处都有呼应。 床尾的法式书桌是胡桃木的, 桌上摆着各种文献资料,翻开看看, 清一色的英美文学相关。 祝今夏研究的方向有非裔美国文学, 有女性主义, 她曾说过为了避开在书房里开黑的人, 她有无数个夜晚都在客房里敲键盘度过。 而今轮到他待在这间屋子里, 目光落在那张书桌上时,总觉得能看见无数个在深夜伏案疾书的她。 床品不止看着赏心悦目,触感也柔软细腻, 这叫他想起在山里时,她曾对着他洗得发白发硬的床单不可置信道:“你这是在山里修仙还是出家呢,这能睡人?” 时序关灯闭眼,在一片黑暗中闻到了她的气息。 那阵蓬勃的绿也许不在空气里,但没关系, 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味道,它如影随形。 次日是周六, 他能留在绵水的最后一天,周日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宜波,周一早上,所有学生上第一堂早课时,他必须出现在中心校。 但没关系,又偷来一天,时序已经很知足了。 他在这样平和的喜悦里入睡,甚至做了个很美的梦,梦里他没有回到中心校,还在北京做科研。地科院的宿舍不算大,一室一厅,他正对着小小的沙发挠下巴,片刻后又开始打量起卧室的那张单人床。 两个人好像住不下,这是梦里的他在思考的问题。 醒来时,房间里依然昏暗无光,时序原以为时间尚早,直到拿过手机一看,才发现已是早上九点半。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过这个点。 时序起床开窗,刷的一声拉开遮光窗帘,也推开了窗玻璃,伴随鸟鸣一起闯入屋子的还有小区里人们浅浅的说话声。 雨后初晴,太阳并不算热烈,略显矜持地藏匿于浅淡的云里。 往下看,有人骑着自行车,有人拎着菜篮子,人们并不算匆忙地行走在绿化植被充足的小区里,像漫步花园中。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时刻了。 一线天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面孔。 学校里每天早晨六点半,雷打不动的起床铃,包括周末在内。而他这个校长不得不先于大家起床,哪有全体师生都忙碌起来,校长还在床上蒙头睡大觉的呢? 一到六点半,学校里像是行军打仗一般,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时序习惯了。 是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久违的生活,他低头看着一对白发老人结伴而行,手里似乎拖着买菜用的小推车,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转瞬间想起昨夜的梦,时序笑起来。 该说他太乐观,还是未雨绸缪呢?昨晚人家才刚亲了他一下,半夜他就开始思考双人沙发和双人床了。 等到时序推开卧室门,迎接他的是一阵奇特的食物香气。 厨房是开放式的,祝今夏正在岛台与灶台边忙得不亦乐乎,开烤箱,取香肠;开蒸箱,拿玉米;关吐司机,夹出面包;最后是打开微波炉,取出热牛奶。 看时序头发乱蓬蓬地远远观望,她手忙脚乱中还不忘斜他一眼。 “你就准备隔岸观火?” “只是觉得稀奇。”时序侧头看看窗外,“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他在揶揄她竟然会下厨。 祝今夏笑出声来,目光明亮地与他对视,“只是觉得在学校里吃你三个月,好不容易你来绵水了,也该我稍尽地主之谊。” 时序闻言便像领导一般负手而来,在岛台上视察一周。 吐司配意式香肠,番茄酱和黄油装碟在旁,热牛奶在杯子里,咖啡壶里还冒着热气。 “这就是你的地主之谊?”时序道,“全是预制品,没一个正经菜。” 领导颇为挑剔地给出点评,被大厨予以白眼。 “明知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能有这桌不错了,您见好就收吧!” 他们对坐于岛台之上,一个喝咖啡,一个喝牛奶,一个吃面包配香肠,一个啃玉米。房间里漂浮着黑胶唱片机带来的慵懒爵士乐,一个完美的周六早晨。 无人再提昨夜之事。 那个错位的亲吻如同那场仓促而来的雨,尽数留在了日出之前。 —— 赶在午饭前,两人一同去了医院,时序在小区门口找了家花店,打包了一束粉白相间的康乃馨。 祝今夏问:“买这没用的干嘛?” 时序说:“给老人家的,大病一场,开心开心。” “她不会开心,只会说你浪费钱。” “那我们打个赌如何?”时序把花递给店主,回头一笑,“我赌她会说浪费钱,但一定也会笑得很开心。” 祝今夏一怔,又听见下文。 “你说过爷爷走的很早,奶奶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后来没有再成家。她今年八十岁了,上一次收到花是什么时候?” 那束花花了时序五十块大洋,他眼都没眨一下,反倒是祝今夏替他心疼。 踏出花店时,时序笑话他:“祝今夏,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比我还俗,动不动提钱,掉钱眼里了?” 祝今夏气笑了,“我这是为谁心疼啊?” 时序气定神闲。“我的工资还不归你管,你暂时先别急着心疼。” 祝今夏噎半天,憋出一句:“那你也别讨好我奶奶,是我奶奶又不是你奶奶,你又不当她孙女婿!”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又笑了。 时序把花递给她,“拿着。” “你没长手?”祝今夏呛他,“谁的花谁拿。” “拿了怎么骑车?” 时序一把将花塞她怀里,停在路边的共享车区域,拿出手机扫码。 “我们骑车去?”祝今夏眼睛都睁大了。 这里离医院可有五六公里! “刚出了血,当然要省省钱。”说话间,时序已经扫开一辆带后座的电瓶车,自己先坐好了,“上车。” 祝今夏捧着花,停在路边先笑了两秒钟。 “这叫什么,骑自行车上酒吧,该省省该花花?” “上车。”抠门的人冷静发话,“还是非要我说公主请上车?” 祝今夏笑得更厉害了,“谁家公主坐电瓶车啊?你家的?” 时序淡道:“我倒是想。” 一句话,又成功叫祝今夏笑不出来了。 她慢吞吞爬上车,想了想,揪住了他的衣角,像在一线天里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一样。 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这一刻,她发现其实她很想念。 雨后的秋天草木湿润,路边还有昨夜一场骤雨留下的水洼,被车轮碾过碎成无数倒影。每个倒影里都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电瓶车速度不算快,却能带起他们的头发,连带嘴角也上扬着。 他目视前方骑着车,她坐在后座抱着花,嘴里是漫无边际没营养的话,脚边是飞扬的裙摆。 医院里。 收到花,祖母很高兴,一边埋怨人来了就好,就别破费了,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时序的眼神却在找祝今夏,她看明白了他在问:怎么样,我赌赢了吧? 他们陪祖母吃过午饭,又办好出院手续,在下午时分将老人接回家。 时序忙前忙后,祖母十分过意不去,只能感叹自己这孙女不行,读了一辈子书,动手能力差劲,一遇到事情家里还得有个男人才行。 祝今夏翻白眼,说自己好歹学的女性主义,没想到祖母会说这种不利于性别平等的话来。 祖母亦时髦地反问:“那不然你给我打套拳?” 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时序把老人家扶到沙发上坐下,笑笑说没关系,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这话成功转移了目标。祖母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说:“可你在山里,我怎么好大老远把你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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