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一夜,又在医院忙了一天,时序的确需要好好洗个澡。他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又拎起刚才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来的洗漱用品,很快进了客卫。 门外传来祝今夏的声音:“用不用教你怎么使用淋浴?” 时序沉默两秒钟,“清华和地科院宿舍好像也没落后到需要烧水洗澡的地步吧。” 她笑了,脚步声又哒哒远去,一阵轻快。 时序洗了个痛快澡,热水充裕,蒸汽沸腾,明亮的卫生间足以消灭一整天的倦意。 除了沐浴液的味道有点罔顾鼻子的感受——丰富绵密的泡沫里充斥着混合的花香气息,仔细辨认,有玫瑰,还有他识别不出的种类。 精致的公主连沐浴露都用的香氛型,属于是在热水里冲了好几遍,香味还能久久不散的。洗完之后,时序嗅了嗅胳膊,觉得自己不穿个裙子都对不起被他浪费的那点沐浴露。 他从挂在墙上的袋子里取出剃须刀,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将胡茬刮干净,直到撸一把下巴,触感光滑,没有一点异物为止。 等他做完这一切,推开次卧的门,发现里面亮着灯,祝今夏正在铺床。 床单已经铺平整了,她眼下正费劲地往被套里装被芯。 不愧是童话世界,连床上用品都是田园风格的白底黄碎花,边缘有梦幻的蕾丝边。 时序倚在门边一阵好笑。 见他来了,祝今夏如获大赦,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他怀里,“正好,你自己来。” 看她扶着腰在一旁仿佛跑了八百米似的,时序接手了,一边做一边问:“你平常不换床单被套?” “每周阿姨来做保洁的时候会一并换了。”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不会做,就是不爱做!” 时序反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爱做家务?” 说的也对。 她正想附和,听见下一句:“懒鬼多了,勤快人只好多受点罪。” 祝今夏:“……骂谁懒鬼呢。” “拿着。”时序灵巧地将被子四角掖进去了,其中两只递给祝今夏,“别闲着,一起抖开。” 祝今夏死鱼眼:“都被骂懒鬼了,我是不是不该干活,坐实了这个称谓?” 说归说,到底还是接住了被角。 合二人之力,被子轻飘飘在半空中铺撒开来,刚才还略显稚气的浅黄色雏菊瞬间盛开满床,竟像将早已逝去的春日又重新寻回房间,小心珍藏。 直起腰来的一刹那,时序有些怔忡,在这短暂的片刻,他好像明白了浪漫的意义。 一旁的祝今夏也在发呆。 除了小时候应祖母要求,她从未与人一同铺过床,包括卫城在内。起初是他做,后来是阿姨做。 今天破天荒和时序一同做。 其实是很琐碎的小事,但目光在被浪中一次一次相遇,她抱怨他抛太高,他嘲笑她不用力,这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他们好像亲密无间的恋人、伴侣,被琐碎又细腻的日常所包围。 掀起的被浪偶尔阻隔视线,他的脸像在海浪中起伏。 她能听见被子抖出的风声,吹得她耳边碎发晃动,脸颊与之摩挲,带出一阵阵的痒。 她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在过往的婚姻中错失的一些细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铺好床,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他们道完晚安,祝今夏钻进卧室,又觉得睡不着,干脆起身去书房挑本书,准备在床头看。 挑到一半,身后传来一点动静。 回头,时序站在书房门口。 两人同时出声—— “睡不着?” 顿了顿,又同时说—— “还不困。” “睡不着。” 祝今夏笑了,把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书又放回原处,“那要不看个电影?” 超大号激光电视打开,祝今夏又开始犹犹豫豫挑挑拣拣,问时序看过这个没,看过那个没,得到的回答清一色是没有。 那点若有似无的母爱又涌上心头,她充满怜爱地看着这棵小白菜,说你都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吗。 时序用平静地眼神望着她,说有啊。 “有你都干嘛去了?” “起初忙着跳级,后来忙着考清华北大,再后来忙着硕博连读,忙着做科研。” 母爱在骂骂咧咧中戛然而止。 祝今夏第N次露出死鱼眼,说你还是闭嘴吧。时序如愿看见她炸毛的样子,连同耳发都隐隐有立起来的征兆,当然不是被气的,而是被窗外吹来的风拂起的。 他下意识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下。 祝今夏不明就里看着他,“怎么了?” 而后将手里的遥控器递给他,“……还是你想自己挑?” “……嗯。” 时序接过遥控器,按捺住心头那点火苗,随便在首页挑了部电影,即使没看过,也听过它的盛名。 La La Land,《爱乐之城》。 他问祝今夏:“你看过吧?” “看过。”祝今夏很捧场地说,“我蛮喜欢的,再看一遍也不错。” 她把今晚没吃完的小吃都摆盘端出,又从零食柜里取出桶装爆米花,开了一大瓶汽水。 时序说已经饱了,折腾这些谁吃啊,你吃? 祝今夏说你不懂,吃不吃是一回事,看电影要有看电影的氛围,这才对得起这一个多两个小时。 歪理永远被她说得理直气壮,时序早已习惯。 至于她捧来的爆米花,在茶几上点燃的香薰蜡烛,以及关闭大光源后仅留下的一盏落日余晖灯,都再一次让山里来的粗糙老男人体会到了童话式的造梦感。 他的山野之上粗犷的风,而她是玻璃花房里最精致的玫瑰。 电影非常适合今晚,婉转的音乐流淌一室,绮丽的相遇,漂亮的面孔,远大的梦想,和无疾而终的爱情。它们轻飘飘游离在荧幕之上,又若有似无压在心头,有些许重量,不至于催人泪下,却又令人动容。 时序看得很认真,再一侧头,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靠在抱枕上睡着了。 他一顿,回过神来,她在医院熬了一夜,又上了半天课,早该体力不支了。 按理说他这么细心的人是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能多相处片刻也是好的,所以有选择地忽略了一些事。 又或许她的心里也这么想,不然为什么明明已经疲倦到眼睛都撑不开了,还留在这里陪他看一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电影。 客厅里只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暧昧地将他们包围,仿佛除去眼前这一小片天地,世界都已熄灭。 电影光线明明灭灭,她的脸也忽明忽暗,他似乎能看清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又怀疑那只是光影留下的幻觉。 她歪着头靠在抱枕上,穿着长袖及踝的睡裙,素面朝天,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头,看上去疲倦至极,也安心至极,全然不担心身旁还有个初次登门的浪子。 而事实上,连时序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 他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她,一如蹲在医院门口问她是起色心还是起杀心时,明明呼吸沉重,心跳狂野有力,表情却总是沉静的。 他总在瞻前顾后,顾虑全在心里。 这样近的距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眉眼,而即便没抬手,他的目光也已经追随着她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已经入秋,夜里很凉,可他却觉得仿佛还在夏日,屋子里似乎不透气,又闷又热。 他有一些放肆的遐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由来已久,搁在心里自己都觉得龌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早在她入山时,在她摆脱婚姻的桎梏以前。 他被道德和自我约束钳制住,哪怕进退得宜,心里也像烧起了野火,起初只是一点火星,后来却烧到了漫山遍野。 她不会知道那一夜她在废弃的温泉山庄洗完澡后,他曾彻夜难眠,以至于后来的无数个深夜,他都在梦中故地重游。 梦里他没有当个正人君子。 梦里他回了头。 梦里的他潜意识在想,既然不能让她留下,那就一起离开。 离开大山,离开中心校,他也可以赚很多钱。 地科院不会比绵水大学的教授赚的少,努努力,他也能够得着精英阶层。 从前他没觉得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只要离开大山,他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时序。 读书时候,曾有家世优越的劲敌与他相争,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时序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有自然法则的,人有顶点,事有极限,你的出身注定走不远。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顶点。 哪怕世界有法则,法则也是人定的,谁说制定规则的一定是先来的人?后来者也可以居上,不是吗? 直到后来旺叔病倒,他回到山里接手中心校,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八岁那年被母亲遗弃在山里的孤儿。 原来人力终究有限,生老病死,老天爷才是顶点。 可是梦里不同,在那些绚烂而短暂的梦里,他没有边界,她的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时序在梦里几乎想完了一生,可睁开眼来,不过一个日出的功夫,又被打回现实。 中心校就在那里,旺叔压在心头。 他的肩上背负着责任与恩情,不能不管不顾将人卷入大山里。他既然出不来,又绝不会将她带进去,就什么也不能做。 他能给她未来吗?他甚至连自己走向何处都未可知,又如何去建立一段牢固的关系? 她已经失望过一次了,他无法说服自己在他都没有把握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拉她进行又一场豪赌。 他知道快餐时代爱情不一定要永恒,可他在某些观念上刻板严肃,无法放任自流。母亲漂泊的一生杜绝了他追求短暂风月的可能性,而旺叔的踽踽独行也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要么一个人,要么找到命定之人。 而如果给不了对方安稳的一生,不如不要开始,否则像旺叔和方姨那样抱憾终身,未免太过可惜。 这些念头像醒酒药,很快将他混沌的大脑镇压住,时序重回清明,眼看着已经覆在她面前就快触碰到她的指尖,旖旎念头如松枝上的积雪,被劲风狠狠一颤,悉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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