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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月

作者:鹅儿水   状态:完结   时间:2024-07-15 12:10:02

  严启瑞出手倒是阔绰,带回来的好东西挨个分了,他自己不过剩些边角料。留给王颐和荦荦的是一整箱小黄鱼,严子陵代为收下,吃过饭才拿回屋子,摊给王颐看。

  沉甸甸的一箱宝物,因为来历不好,王颐看到之后也没有多欢畅。她病还没好全,说话时总是呼哧带喘的,子陵看着总有些心惊,便又强压着太太吃了小半碗秋梨膏。但也没有吃进去多少就是了,王颐如今在吃喝上总是不如人,饭菜进来,不过三两口就推了盏,多的吃不下。

  多少人寿元不济,都是在吃上头出了毛病。严子陵看王颐这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问老妈子夜间传饭没有。他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一时又要请医生,一时又要换厨子,比荦荦襁褓时哭闹还要缠人。

  王颐被他扰得有点烦闷,就垮脸道:“你不要一直在我面前晃,头都晕了。”

  严子陵大概是有些心惊胆战。王颐这病,一开始也没这样缠绵的,如今瞧着,倒像是好不了似的,闹得严子陵心乱如麻。

  后厨又热了一盅苋菜羹端上来,王颐还是摆手说不吃,子陵的眼眶就有些发红。他觉得,要是王颐不嫁给他就好了,倘换了别家,总不至于受这样多的闲气。

  又拿起汤匙,往王颐嘴边送了一勺菜羹,问道:“可是嫌这个滋味不好?今儿饭桌上还有一道京白梨虾饼,我吃着倒还爽口,替你留了几只,要不要一并端上来尝尝?”

  王颐的心思根本不在吃的上面,她算着日子,后天就是卢家出发去重庆的日子,自己身上的病总好不利索,一想起荦荦来,就着急得不得了。子陵喂过来的苋菜,她吐了一半儿在痰盂里,过后才说:“我跟卢小姐她们一道过重庆去罢。荦荦,我总不放心……”

  重庆那头的房子和地是早就安置好了的,王颐就算要带了荦荦先过去,也有落脚的地方。严子陵就是担心王颐的身子受不了长途跋涉,她素来有个肠胃病,船上那样颠簸,病体难支,未知受不受得住。

  子陵于是商量道:“你还病着,再等等也无妨,就是挨到年尾也没事。要想荦荦了,明儿我就把她接回来。一则,孩子在你跟前,我也放心些;二则,你如今也能下地了,有荦荦在你身边咿咿呀呀的,你瞧着也欢喜些。”

  如今才九月初,挨到年尾,那就是还要养两三个月的病,王颐怎么肯。

  她一发起急来,就连将才吃进肚里的东西都原模原样地吐了出来,急道:“那怎么成?人世变故,谁又说得准?年尾的情势跟如今想必又是不能比的,再等下去,我怕走不了……荦荦那样小,为人父母,难道要拿她的性命去冒险?”

  这些道理,严子陵如何又不知道?情势逼人,家里一团乱麻,外头也不太平,他一个人应付起来颇为吃力。许多事,他不敢告诉王颐,平白害她提心吊胆,可长久地积在心里,又成了病,不吐不快!

  多方权衡之下,他也只得依了太太的想法,说:“再等两日,你若不咳嗽了,我便放你随卢小姐他们一道走。你们走了,剩下的人,我来安排。伊文这两日去她同学家里拜见,等她回来,我让她领着一家老小过去寻你。”

  王颐听他的口气,总感觉哪处不对劲,皱眉道:“那你呢?”

  子陵情知她会这样问,说辞都是现成的:“南京还有许多事未尽,你们先走,不出俩月,我必与你们重聚。”

  王颐将信将疑,到底还是把那一盅菜羹强吃入腹。


第49章 .月哀

  锦如还在原来的地方住着,严子钰送她到门口,李妈出来迎他们进去。

  大伙儿都要逃难,石含烟这两日也忙进忙出地收拾细软,严子钰要敢在外头歇,回去还不定怎么吃数落。他倒也不是怕姨太太的威势,不过懒得跟女人缠斗,何况石含烟守在身边,总还死心塌地,许多事,让让她便罢了。

  严子钰于是停下步子,笑道:“我就不进去了,你自个儿好生些,到了日子,我再来接你。”

  他口里的日子,指的是西行重庆的约期。锦如跟她名位上的丈夫,向来是相顾无言,近来事情又多,她想想停停,许久方道:“二嫂嫂那里……你去看过了么?”

  锦如这间洋房,就是花园里也黑压压的,月初时分,星光亦不十分明亮。严子钰站在暗影里,莫名也觉得分外地低徊,提起冯曼,话里就更难堪了。

  “二嫂素来就有个心悸病,十日里卧八日也是有的……姨太太前两日又诊出怀孕,我们那里正高兴,反观二嫂、四嫂又病得那样可怜,我倒不好意思总在她二位跟前点眼,没得触爸爸跟四哥的霉头……”

  锦如耐心地听完她丈夫的长篇大论,慢慢叹出一口气来:“我听五妹的话,二嫂竟是又……”

  严子钰急急地就要开口打断太太,粗声道:“浑说!哪有这样的事!二哥都死多少年了,你们妯娌私下里还编排二嫂的闲话,简直没道理!”

  锦如听他矢口成这样,一时连继续盘问的心思都没有了,拿起手帕来扫了扫眼前的飞虫,就转过身往屋里走。

  入了秋,天气要凉些,锦如不知是瘦了还是怎地,一件簇新的乌绒线衣挂在身上总摇晃不尽。严子钰看到了,不免又把声调降了下来:“沈锦如!你不要总给我脸子瞧!我纵然不是东西,但你成日里听戏玩牌,也未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

  锦如并不同他争什么,只说:“你不用在我这里放狠话。有这闲工夫去二嫂房里说一说罪己诏,那才是你的功德。”

  严子钰被太太气得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终于拂袖而去。冯曼那里,他却是一眼也不肯看。他私底下问过知情的老妈子,冯曼这胎是小厮硬生生用大棒子打下来的,血流了一地,怎么冲也冲不干净。

  那个孩子,料想还是上上个月,鬼节那天有的。严子钰想起这一桩典故,更觉得阴森,就怕冯曼落下那个胎是追魂索命的厉鬼,白日里将人拿了去,阎王跟前论起阴司报应,他这个当爸爸的,怎么也洗不脱罪名。

  一不做,二不休,冯曼那里,索性就不去了。让她自生自灭才好。

  晚间,锦如睡到一两点钟,模糊间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在她床前脱衣裳,她心里猜到是陈济棠,便连眼儿也不抬,含糊道:“落雨了么?”

  陈济棠趁夜过来,半路上淋了一场夜雨,雨水浇得他浑身寒沁沁的。所幸锦如这地方他还算常来,翻箱倒柜地,也能找出两件换洗的衣裳。他把湿衣裳脱下来,又自己拧了水,搭在晾衣架上后才想起回锦如的话。

  “好大一场雨,把我浇透了。”

  锦如于是指了指门口,道:“实在冷的话,就叫李妈把汽炉烧起来罢。”

  这时节烧炉子,陈济棠还怕受热会感冒,他蹑手蹑脚地在锦如身边躺下,笑道:“倒也不用那样麻烦人,借你的被角捂一捂,也就好了。”

  他们尽管一直有这样一种同床共枕的关系,好像很亲密无间,实际陈济棠在外头的事,锦如一句多的话也没有问过。她还是像刚认识那样,仅知道他是中央大学的教员,家世非凡,旁的事情,未曾一问。

  那天晚上,锦如却心血来潮似的,忽而疑道:“往日,你家里还有一位年逾古稀的奶奶,怎么,你们竟不着意送她往大后方去?”

  那一阵子,各路人家逃难的行径都不加遮掩。陈济棠家里听说祖上也是出过封疆大吏的,应当不缺离乡远走的财力,可锦如仔细打听了,却一点相关消息都没有,她正觉得奇怪。

  谁知陈济棠却答得坦然,他从背后搭了锦如的腰,缓缓道:“我父亲早年间做过直隶总督,天生一副武将秉性。毕竟是在边境上侍弄过刀剑的人,现如今兵临城下,他岂有怕的?现天天在家念叨着英勇就义,我们家,想是一辈子焊死在南京,不会外迁的。”

  战火纷飞,锦如不意遗老中还有这样的血性之人,不免有些惊异:“他老人家独自凛然也就罢了,现放着你母亲,你祖母,一家子老小都不管了?”

  陈济棠依旧只是笑言:“我母亲年少时便同我父亲做过约定,誓要一辈子生死相随。他们膝下仅我一个,奶奶风烛残年,我们劝了她走,她反而懒怠动弹。况且,她那身子,确也不适宜长途奔波……如此一来,我们家倒也没什么旁的挂碍。”

  “那你自己呢?年纪轻轻的,也不想活了?”

  他们从认识到同席,料想也有四五年的光景,陈济棠却从来也没有向锦如正经论说过他这个人。那时候锦如表露心意,他拒绝用的言辞,亦不过身份不合。

  但那天晚上,陈济棠却莫名浮泛着一丝心酸,他把脸深深地埋在锦如后背,露出十分的为难:“沈锦如,我要郑重地同你讲一件事。”

  锦如早有预料似的嗯了一声。

  “我是革命党。”

  那一刻,锦如心里浮现出以前许多学生革命党同她大谈特谈信仰、主义的情景。怎么,那样热血高歌的人,竟然教员里也有么?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

  锦如始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你家里三天两头就有访客登门,你们……”

  “那是我跟同志们在接头。”

  “你在中央大学的课程就那么几门,但你却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

  “那是我在进行地下活动,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有任务的。”

  “那么,你们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陈济棠沉声道:“驱逐倭寇,恢复中华。”

  这八个字的份量,不肖多言,锦如怔怔地流出泪来。她以前只觉得自己痴心错付,她发自内心地怨怪陈济棠,她恨他的前后不一,可偏偏,她爱的那个人又默默从事着一桩改天换地的伟业。同家国之事比起来,她个人的爱恨当然是微不足道的,可是,谁又能给她一个像样的交代呢?

  陈济棠的苦衷那样宏阔,理所当然地,她要原谅他最初以及最后的薄情,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立场去拿他怎样了。然而她自己的情感呢?

  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再怎样撒诈捣虚地骗她,她也只能受着,难道她还能劈头盖脸地数说他一顿,说他不该为国尽忠么?她做不到。她也不能这样做。

  到了后半夜,秋雨淅淅沥沥,越下越沉,外面不知哪处酒肆的胡琴声跟着越拖越长,就像锦如这一生的爱恋一样,拖拖拉拉的,永无尽头了。

  锦如知道,那晚,陈济棠是去同她划清界限,同她诀别的。

  又过了两日,卢照一家启程去重庆。同乘一船,周以珍不想见到的人全都得见,她那张略显风霜的脸从早冷到晚。

  听说太太把那车夫弃了,卢维岳难以说清自己作何感受,兴兴头头地,他还跑到卢照她们那一节船舱去说了话。话虽是说给舱内不相干的人听的,但意思却一丝不错地飘到了周以珍耳朵里,她晓得,自己那个风流多情的丈夫现下又来给她赔礼道歉,又来粉饰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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