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学术,陈教授精神振奋。他立刻把傅承勖招去一边,和他翻着书聊了起来。 宋绮年知道,这是傅承勖给自已制造和郭仲恺聊天的机会。 这还是宋绮年第一次同郭仲恺单独聊天。 要放在过去,她不知多紧张,生怕郭仲恺火眼金睛,识破自已的伪装。 此刻,她依旧紧张,却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还是郭仲恺先开口,打破了冷场。 “宋小姐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宋绮年定了定神:“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您关心。我听傅先生说,您那日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郭仲恺摇头:“我可不敢揽这个功劳。人是傅先生抓住的,我不过白捡了个便宜。只是傅先生为人低调,不肯居功。可惜……” 魏史堂脱逃的事让所有人都扼腕叹息。 “我相信您已经尽力了。”宋绮年宽慰道,“我也相信您这次一定会将他重新抓捕归案,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多谢。”郭仲恺很感激。 “还有我师兄那事。”宋绮年又道,“我想替他向您道歉,又觉得应该由他亲自赔礼道歉,才算对您尊重。” 郭仲恺呵呵一笑。 “袁康此人,会做这事并不意外。他和你一样,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是入错了行。你终于将才华用在了正道上,却不知道他还会走多久的弯路。” 宋绮年对此倒有信心:“我觉得给您做手下的经历,对我师兄影响其实不小。他口头不说,言行上已和过去大有不同了。我对师兄有信心,只要时机合适,他会走回正道的。” “如果能这样,倒真是好。”郭仲恺显然是真心欣赏袁康的。 宋绮年替袁康感到欣慰。 小宝珠年纪太小坐不住,于主任带着她在外头的院子里玩耍。 宋绮年透过窗户望着那对母女,心中羡慕,不禁道:“您的小女儿真可爱。” 郭仲恺硬朗的脸上霎时浮现浓浓的慈爱。 “顽皮得很,她妈妈把她惯坏了。” 做父母的总是这么说,可又甘之如饴。 “我听师兄说,您家大公子在美国念书,学机械。” “是啊,他没打算走我的老路。”郭仲恺又骄傲,又有些遗憾,“我们郭家是警察世家,祖父在清朝做到总捕头,家父虽然走得早,但也已经当上了捕头。我本已经给儿子铺好了路,他却不愿意走。” “可是学机械也很好呀。”宋绮年道,“学好了本事,回来振兴祖国的制造业。” “他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也由着他了。”郭仲恺笑道,“只是出国留洋,一走好几年,我们老两口膝下空空,后来宝珠来了,才缓解了我们的寂寞。”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绮年鼓起勇气道:“听说……您还有一位千金。” 郭仲恺神色一黯。 “是,我大女儿。她小时候生病去世了。” 宋绮年的心猛地一沉。 是呵。 这样的世道,孩子一旦失踪,找回来的概率极其微茫,而流落在外的孩子半数以上都会早早夭折。 郭氏夫妇已接受了最坏的打算,逼自已将此事放下,把生活继续下去。 “对不住。”宋绮年轻声道。 郭仲恺苦笑:“她要还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大。每次看到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就忍不住想到她。” 宋绮年鼻根酸楚,喉头哽塞。 郭仲恺也不知道自已怎么了。 他这辈子都是个硬汉,连对着妻子都从不诉苦喊累,可此刻在一个不算很熟的晚辈面前,却情不自禁地谈起了内心深处的伤痛。 大概这女孩给他一种熟络与亲切感,能让他放下戒备,一吐为快。 宋绮年斟字酌句道:“也许,令爱此刻正在别处,也生活得很好。” 郭仲恺一震,大为感慨:“说得是!宋小姐可真是……宋小姐?” 宋绮年发红的双目让郭仲恺惊讶不已。 “抱歉,让您见笑了。”宋绮年狼狈地别过脸,“我只是……想起了自已的经历,特别有感触……” “哦?你是……”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是五岁上下被拐卖的,一直不知道自已的父母是谁……” 郭仲恺一脸关切,可听到“五岁”和“拐卖”一词,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宋绮年的心一沉。 “你还记得什么?”郭仲恺问,“父母的名字,家住哪里?你当时说话是什么口音?” 他一派专业的口吻,很热心地想帮宋绮年寻找身世,却是让宋绮年心情更加复杂。 “年纪太小了,记不清了。”宋绮年摇头,“师兄只说我当时说北方口音,也不清楚具体是哪儿的。” 郭仲恺若有所思。 “您想到了什么?”宋绮年又怀了一点期盼。 郭仲恺正斟酌着怎么回答,陈教授和傅承勖走了过来。宋绮年和郭仲恺的对话中断。 “宋小姐,我有一本书,早就想送给你了。”陈教授将一本旧书递了过来。 “这本书是美术系的教材,由我一位朋友编纂,里面收藏了数千个中国传统纹样,整理得系统周全,还有详尽的解说,非常难得。你虽是做西装的,但我看你的设计,将中国传统艺术同西方艺术融合得非常好。我想这本书会对你有不小的帮助。” 宋绮年惊喜,忙把书捧在怀里。 “多谢陈教授,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拜读的。” “等你得空了,我带你去故宫博物院参观。”陈教授热情道,“虽说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溥仪带走了,可留下来的那些艺术品,也足够让你大开眼界。” “我和傅先生早有参观博物院的计划。”宋绮年不住点头,“由您在一旁讲解,更胜过我们自个儿琢磨。” 陈教授笑着朝傅承勖望去:“傅先生真是一位良伴。” “傅先生是位最好的合伙人。”宋绮年趁机拍了个马屁,“人人都说是他捧红了我。” “没有谁捧红谁的说法。”陈教授摇头,“要是没才华,被人双手托着举过头顶,都能从指缝里掉下来。你有才华,又勤奋。即便没有傅先生的协助,你也一定能崭露头角的。” 郭仲恺也道:“若不是璞玉,怎么雕琢也不成器。” 宋绮年被连番夸奖得怪不好意思的。 陈教授道:“老郭为了招待你们俩,今天还专程把他老丈人家的厨子给带来了。我去看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可别瞎指挥。这厨子有脾气呢。”郭仲恺追了出去。 宋绮年站在窗前往外望。 郭仲恺夫妇正站在院门口商量着饭菜,小宝珠蹲在地上玩着石子。恍惚看过去,正是一幅自已心目中勾勒过千百遍的全家福。 傅承勖将手轻轻放在宋绮年的肩头。 “还好吗?” 宋绮年转过头,神情怔忡,双目通红。 “他说,他大女儿已经病死了。” 傅承勖沉默片刻,道:“他们这说,只是为了让自已好过一点。不然,天天纠结孩子的下落,人怕是要疯掉的。” “可是……”宋绮年呢喃,“我总以为,父母会天天都挂念着我,一直盼着我回家。” 可郭仲恺显然已经将长女放下,就像终结了一个案子:当事人已死,不用再去追究。 他们甚至又抱养了一个女儿,将爱寄托在她身上。 那小姑娘叫宝珠。 父母视她如珠似宝,才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那自已的名字叫什么? 宋绮年满脸茫然与落寞,如一只被遗弃了的小动物。 她千里迢迢寻家而来,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了自已的位置。 傅承勖心中酸楚难当,握住宋绮年的肩:“我向你保证,绮年,他们绝对从来都没有忘了你。他们绝对在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丝希望,盼着你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看着我,绮年——” 他捧起了女子的脸,目光如月色下的温泉。 “他们绝对没有一天不想你。谁能忘了你呢?你人就在我的身边,我都没有哪天不会想着你。” 宋绮年只觉得胸膛里忽地涌出炽热的情感,如山洪般在四肢百骸里肆意流淌。 一股强大又温柔的力量环绕着她,托着她飘零的身躯,陪伴她穿过狂风,渡过激流。 这是一种真切的、被珍爱着的感觉。 宋绮年实在克制不住,伸手搂住傅承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男人的怀抱就是一个小世界,将纷纷扰扰屏蔽在外,供她舔舐伤口,供她抒发情怀。 钢铁般的自制力也都会融化在这个亲昵的动作里。傅承勖脸上的矜持与克制瞬间瓦解,柔情在眼中肆意泛滥。 他将宋绮年用力拥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臂弯里那柔软温热的身体亦带给他无限的力量,让他挣破黑暗回归光明,让他披荆斩棘走到今日。 他们都觉得自已从对方那里得到的,远比付出的更多。 日头西斜,小院里凉风习习。 桌子就摆设在院子中间,紫藤架下挂着煤油灯。 饭菜飘香,灯火温馨。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夹杂着小宝珠清脆稚嫩的童声,愉悦的气氛充盈着这间朴质的小小四合院。 陈教授的酒量是最不好的,却偏偏贪杯,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舌头也大了。 “好久没有……这院子,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陈教授一手举杯,一手搭着傅承勖的肩,“我知道那些古董都是你捐的,我都知道!嘘……咱不说!我谁都不告诉!” 在座的诸位都啼笑皆非。 “你是个好样的!”陈教授用力拍着傅承勖的背。 傅承勖刚喝下一口酒,顿时呛咳起来,脸颊泛红。宋绮年忙笑着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有勇有谋,心怀侠义,傅承勖,你是个好小伙子!”陈教授指着宋绮年,“你们俩的事,我很赞同!你要好好对宋小姐。” 这下轮到宋绮年闹了个大红脸了。 于主任笑道:“老陈,你瞧人家宋小姐长得像维仪,就真当是自已闺女了。人家有爹妈,哪里还需要你赞同?” 陈教授又指着傅承勖对宋绮年道:“闺女呀,这样的男人,万里挑一,给你碰到了,可千万要抓牢。他要是欺负了你,你来和我说,我……我和老郭给你做主!” 郭仲恺在那头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 宋绮年脆生生道:“您不用替我担心。他不敢欺负我的。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傅承勖一个劲点头:“是!她有办法治我。” “怕老婆?”陈教授大声叫好,“怕老婆就对了!怕老婆的男人有福气!” 于主任对丈夫道:“你管一管老陈吧。瞧人家傅先生和宋小姐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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