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生,你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宋绮年疲惫不堪,心头如压了磨盘般沉重。 张家大小姐是个眉清目秀、体态丰腴的少妇。她同宋绮年是第一次见面,只矜持地点头应了一声,又扭头同她母亲说话去了。 罗太太依旧哭个不停。 “我的俊生呀,从小到大,我们连一个指甲都没弹过他。他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哎哟!为什么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抓了去,偏偏要抓他!” 覃凤娇也还没走,陪着罗太太一同落泪。 这三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毫无主见的,此刻像一窝淋了雨的鹌鹑,除了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 宋绮年倒是有主意,可她并不是张家女眷,男人们也不肯听她的。 外头一阵熙攘,男人们回来了。女人们这才打起精神来。 “怎么样?筹到了多少?” 可男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打了败仗的斗鸡。 赵明诚一进书房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满脸疲惫和烦躁。 宋绮年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去。 张老爷道:“能求的都求了,卖房子的合同也签了,总共凑了十八万……” “才十八万!”罗太太惨叫,“那还缺得多呀!这可怎么办?俊生,我的儿呀……” “好啦!”张老爷不耐烦,“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你哥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只肯借给我们五千块。他给粉头买首饰,随便就是上万块花出去了。想来亲外甥还不如一个婊子重要。” 罗太太哭得更悲切:“你怪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带着嫁妆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爹娘都是我给服侍送终的。你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败了,拖累了儿子不说,竟然还怪我娘家拿不出钱给你填窟窿……” 张大小姐和大女婿忙将老两口拉开。 张老爷垂头丧气:“现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求朱老板收下这十八万,先把俊生放回来,后面的再慢慢还。可朱老板一口回绝了。” “那怎么办?” “只能找个中间人去说项了。”大女婿道,“我表叔帮忙打听到了一位姓傅的老板,于朱老板有大恩。我们可以去请他帮忙做说客。” “那还等什么?”罗太太忙道,“赶紧去求人呀!他要钱还是要珠宝?哪怕要我老婆子给他磕头都行!” 大女婿忙把丈母娘扶住:“岳母,那傅老板来头不小,架子更大。我们先前去拜访,他根本不见我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俊生已经被抓走一整日了,两天后交不出钱,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大女婿心想,绑匪不拿到钱是不会杀人质的,小舅子只不过会吃点皮肉之苦罢了。你们既不肯和警方合作,又掏不出钱,要想把儿子毫发无伤地救回来,那不是做梦?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张家母女和覃凤娇抱在一起呜呜哭个不停,继续给这幅场景制造背景音。 宋绮年冷静清晰的声音同她们的哭声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傅老板是哪里人?平日里和哪些人来往?有什么喜好?” 大女婿不由对这衣衫土气的女郎另眼相看。 赵明诚嗓音沙哑,道:“是个美国华侨,听说家中富得流油。他在上海主持一家证券投资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不论是在上海的金融圈子,还是在美国的华尔街,这傅老板的名头都不小。至于喜好……” 大女婿轻哼:“人家是金融大鳄,肯定是不缺钱的。” “这……”罗太太问,“这傅老板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吧。还是个单身汉,长辈也都不在世了。想走他长辈或者太太的路子也走不通。” 罗太太很为难。 她三个女儿都已嫁了人,不然还可以让女儿们为了弟弟牺牲,去应付一下这位傅老板。 张老爷也把目光放在覃凤娇和宋绮年身上。 覃凤娇身份高贵,当然不能让她去使美人计,她也不会听你张家使唤。况且,张老爷也觉得覃凤娇矜贵有余,美貌却是不足的。 宋绮年不是矜贵人儿,也足够美貌,可她要是立了功,张家得拿什么奖励她? 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父母双亡的女子,再聪慧美貌,张家也从未看得上。如今张家眼看要败落了,更需要儿子结一门高亲,将来才有机会重振门庭。 张俊生要是娶了宋绮年,夫妻俩一辈子做一对小市民,张家就彻底翻身无望了。 不等覃宋二女做出反应,张老爷就率先摇头。 “听说这傅老板的女友是电影明星李霜兰,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寻常庸脂俗粉他才不会放在眼里。我们再多打听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吧。” 赵明诚本来见张老爷打量宋绮年,心头一急。好在不等他开口,张老爷自已就打消了念头。 赵明诚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个前同事跳槽去了傅老板的公司,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一有消息就告诉各位。” 张家下人准备好了午饭,众人草草吃了一顿。 张老爷年事已高,实在熬不住,用完午饭就上楼歇息去了。 宋绮年和赵明诚也疲惫不堪,婉拒了罗太太安排的客房,各自回家。 临别前,宋绮年问赵明诚:“那个傅老板,真的能说动绑匪吗?” 赵明诚倒是有信心:“都说这傅老板为人仗义,也曾做说客,调停过纠纷。我们证券界对他的种种事迹都早有耳闻,很是崇拜。” “那他怎么不搭理张家?” “非亲非故的。这种大人物,每天求他办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里能各个都接见。” “真是事事都不顺心!”宋绮年气恼,“昨天之前,一切都还花好月圆的。” “那也是假象。”赵明诚朝楼上瞥了一眼,“张伯父炒期货有点走火入魔这事,我一个证券公司的小职员都略有耳闻。” “你知道?怎么从来不说?” “我和俊生提过。可俊生这人,你也知道的,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后来覃凤娇又回来了,他更魂不守舍……” 赵明诚发觉不对,紧急闭上了嘴。 宋绮年倒随和一笑:“俊生确实……” 君子两袖清风没错,可太不食人间烟火也教人头疼。 可这么一个纯净朴质的人,落到歹徒手里,生死不明,更教人心疼。 宋绮年忍着鼻根的酸楚,上了黄包车。 赵明诚目送她的倩影远去,才长长叹了一声。 宋绮年回到家时已累得睁不开眼,衣服都来不及换,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视野里一片黑暗,有片刻不知置身何处。 原来她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正是晚上七点半。 柳姨见宋绮年起来了,立刻让四秀去热饭菜。 “估计你没胃口,就做了你喜欢的竹笋鸡汤和茄汁鱼柳。你尽量多吃点。” 宋绮年不忙着吃饭,而是给张家去了个电话。 不出她所料,赵明诚休息过后,又去张家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没话说。 赵明诚的语气比上午要轻松了一点,道:“我那个前同事打听到了一个事,那傅老板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八大山人有一张狸猫戏蝶图,被后人一分为二。他手里有蝴蝶那一半,正在到处找有狸猫的那一半。张伯父也正在古玩界四处打听。” 宋绮年搁下话筒,一脸惊讶。 “怎么啦?”柳姨问,“张家又出什么变故了?” 宋绮年朝柳姨望去:“阿姨,我爹留下来的那些画,都还放在阁楼里的?” “是啊。就在你娘装嫁妆的那个黄花梨大箱子里。” 阁楼没有装电灯,窗缝透风,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宋绮年裹着大衣,点着煤油灯,搬开诸多杂物,终于打开了那口大木箱子。 里面装着半箱子画卷和书本,都是宋老板的遗物。 宋绮年翻出一个画卷。 画家笔法朴拙别致,将一只撅着屁股准备扑上前的狸猫画得栩栩如生。落款的名字更加别致,像“笑”又像“哭”,正是八大山人签名的特色。 “我就记得有这么一幅画。”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当初我就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因为明显是裁过的。你看,这里只有半片叶子。” 四秀提着煤油灯,柳姨凑上前端详。 “柳姨,这画,我爹有说过是什么来头?” 柳姨道:“不大记得了。不过,你爹买它,肯定是没花多少钱。” “你怎么知道?” “你娘管账呀。你爹没有多少零花钱的。所以这些书画都不值钱。” “不值钱……”宋绮年呢喃,“那八成也不是真的了……” “当然不是。”柳姨笑,“早先这画是挂在楼梯转角的。要是什么名家真迹,能随便挂在那儿?” 宋绮年不禁哂笑。 另外一半真迹在那个傅老板手中,他都不需要找专家鉴赏,只需要把两幅画放一块儿,能严丝合缝对得上的,就是真的。 可话说回来,这画就算是假的,也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能见到那个傅老板,便有了游说他的机会。 宋绮年下定了决心,梳洗了一番,又赶去张府。 男人们并不在家,连覃凤娇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冷怀玉。 冷怀玉坐着覃凤娇的位置,哄着罗太太道:“伯母您放心,这下俊生肯定会得救了。覃委员长的千金亲自送画求情,那个傅老板没有道理不答应!” 宋绮年好生一愣。 这时罗太太她们也看到了宋绮年。 “宋小姐,你来得正好。”罗太太高兴道,“陪我们一起等好消息吧。” 宋绮年问:“我刚才听到……覃小姐找到那幅画了?” “是呀!”冷怀玉得意洋洋,“凤娇的堂叔家里正好有那半张狸猫图。她现在正带着图去见那个傅老板,请他救俊生呢。” 宋绮年不由得庆幸自已没有把画拿出来,不然要出洋相了。 “这次真是多亏凤娇了。”张大小姐感激道,“八大山人的画可价值不菲,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来了。” 冷怀玉道:“俊生出事,凤娇比自已受伤还难受。八大山人的画虽然珍贵,可是对覃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是说吧,宋小姐?” 宋绮年和冷怀玉交手已久,听了她上半截话,就料到她下半截会带上自已。 果不其然! 宋绮年面带微笑,心平气和道:“患难之中见真情。俊生要是知道大伙儿为了救他这么努力,也一定会咬紧牙关坚持住,熬到希望来临的时刻。” 这话既避开了冷怀玉的挑衅,又把所有出了力的人都夸了,说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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