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太太连连点头,张大小姐也多看了宋绮年一眼。 冷怀玉撇嘴,又对罗太太道:“伯母,凤娇为了从她堂叔那里求到画,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呢。她那堂婶和凤娇的母亲不合,当场对凤娇说了好多风凉话。凤娇为了俊生,全都忍下了。” “哎哟哟!”罗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真是委屈了那孩子了!” 冷怀玉继续道:“我也替凤娇难过。可是她说,只要能救回俊生,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罗太太感动不已:“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张大小姐也不禁道:“凤娇和俊生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感情就是不一般。” 冷怀玉用眼角朝宋绮年丢去一抹冷笑,道:“凤娇还说,俊生当年对她一片痴情,她却没有回报,是她欠了俊生的。只希望老天爷开恩,让俊生平安回来,她好好回报俊生。” 罗太太双目含泪,连连道好。 张家没落了,覃凤娇还肯要张俊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三个女人紧紧挤在长沙发里,好似连体三胞胎。 宋绮年坐在一旁,许是太过疲惫了,十分安静。 自从心仪张俊生,宋绮年便下了功夫暗中追求。 她研究西洋音乐,看张俊生喜欢的电影,学习英语,就为了和他有共同话题。 张家父母传统保守,罗太太曾直言不喜欢现在的女孩张扬跳脱。宋绮年便投其所好,穿旗袍,打扮素雅,言行谨慎。 要知道,她可是一心想做西装裁缝的人。 可再怎么迎合,终究也仅限于表面。 宋绮年改变不了自已的出身,她永远都只是个小商户之女。同覃凤娇这种金凤凰比起来,她始终是一只小野鸡。 冷怀玉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一定要卖个乖的小人。 见宋绮年有些失落,她越发得意,故意对宋绮年道:“宋小姐,这两日也辛苦你了。眼下也没你什么事,不如早日回家休息吧。和我们不同,你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的。” 生怕她留下来分功领赏。 “对,对。”罗太太也道,“尤其是昨天,多亏你替我管家,这家里才没有乱。你先回去休息。等俊生回来了,再好好谢你。” 危机还没有正式过去呢,就开始藏弓烹狗了。 张大小姐觉得不对劲,可又不清楚其中恩怨,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宋绮年觉得可笑。不是对方,而是自已。 是不是一个社会阶层都还不打紧,但她和这些人的思想情操也显然不在一个境界。 可见财富的多寡,学识的高低,同品德并无直接关系。 宋绮年拿出自已最好的教养,微笑着起身。 “那我就先……” 外头传来声响,人们回来了。 冷怀玉一脸悻悻地瞪了宋绮年一眼。 男人们和覃凤娇走进了书房,各个垂头丧气,这情景简直是中午那个场景的复刻。 覃凤娇呜地一声哭,扑到罗太太怀里:“伯母,是我没用!” “怎么啦?”罗太太白了脸,“傅老板怎么说?” “压根儿连人都没见到!”张老爷气急败坏。 “怎么又没见到?这次不是带了画了吗?” “别提了。”大女婿道,“只派了一个管事出来招待我们,我们说是送画来的。那管家就拿出了另外半张画比对——没对上!” “啊?画是假的?”罗太太脱口而出。 覃凤娇的脸皮之前在傅老板那里就已经受了损,眼下又被剐了一层。恼羞交加之下,哭得格外伤心。 “我也不知道。堂叔明明说画是真的呀!” 冷怀玉急忙给她挽尊:“咱们又不懂这些。只要能救人,当然是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了。” 罗太太失望之余,还得反过来安慰覃凤娇:“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不成也不是你的错。” 宋绮年问赵明诚:“既然都上了门,好歹也要见上一面呀。” 赵明诚没好气:“这傅老板,大概是为了躲我们,临时跑去城外的庄子上打猎去了。” “那应该去他的庄子上,见到了本人再献画的。” “他的庄子在淀山湖边上,开车过去得一整夜呢。唉,反正画是假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张家眼看就要张灯结彩地庆贺,转眼又被打落地狱。看样子,他们今晚也不会过得多安宁了。 宋绮年无声离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一间租车行。 不早了,车行正要打烊。伙计见一个秀丽女郎只身前来,神情又楚楚可怜,才暂缓关门。 宋绮年掏出了钱和身份文件:“我要租一辆小汽车,租期一天。喏,我看那辆就不错。” 她指着车库里一辆半新的道奇轿车。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劳烦加满油。” 就见这个女郎拉开车门,利落地一脚迈上了车,熟练地发动了车,一脚油门便把车开了出去。 看着那么温婉秀雅,像是个连门都不大出的深宅女子,想不到竟是老手。 深夜马路上车很少,道奇车的尾灯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 淀山湖在上海东边好几十公里处,实属荒郊野外。 但那里湖景秀丽,水草丰美。不少有钱人在湖边圈地修庄子,闲来打打野鸭,泛舟垂钓,享受一番野趣。 只是眼下正值隆冬,再温柔的江南水乡也成了阴寒湿冷的沼泽。这个傅老板跑那儿去住着,既折腾访客,也折腾自已,不知图什么? 出了上海市区,越往乡间走,路越烂得好似被轰炸过。 尘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浆,再被车轮碾压,溅满车身和玻璃窗。 宋绮年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敏捷地驱车避开路上的水坑。 苍茫的夜,一片浑沌,仿佛盘古还未曾劈开天地。 小小的车灯行驶在黑暗之中,车灯仿佛在大山里挖出一条隧道。 饿了,就吃柳姨准备的糕饼。困了,便停下来睡了两个小时,然后继续赶路。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气温骤降。幸好宋绮年带了一张毯子,搭在腿上保暖。 终于,漆黑的天空渐渐转为深蓝,又变成明亮的宝蓝色。东方天边朝霞涌动。 而西边的地平线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座绿树环绕、占地辽阔的庄园。 说也是奇妙,这一路凄风苦雨,偏偏湖边却是晴天。 晨雾缭绕,朝阳初绽,给冬日的荒草枯水都镀了一道金边。 宋绮年走下车,就听到砰砰枪声自远处传来。 郊外的气温比市区要低不少。宋绮年穿着厚旗袍,外面还套着一件棉里的呢子大衣,依旧觉得有些冷。𝔁ĺ 傅家的管事想是见过世面的,见来一个年轻女子独自驱车前来,也毫不惊讶。 宋绮年道:“我姓宋。听闻傅先生在寻半幅八大山人的《狸猫图》。我特带了画来拜见傅先生。劳烦您替我通报一下。” 管事道:“我家主人吩咐过,凡是来送图的,都直接请进去。小姐请随我来。” 这么容易就进了门,宋绮年心头略微一松,遍身的阴冷酸痛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这山庄是一座精巧的苏派园林,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还园”。 雪墙乌瓦,一步一景,引湖水为池,园林虽然小,可亭台轩榭俱全。 府上的仆人们衣衫工整,行动井然有序,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天刚蒙蒙亮,园内四处还点着灯。一团团暖黄的灯光从灯罩里、窗棂里投射出来,庭院霎时变得温暖动人。 “砰——” 又是一声枪响,却比刚才近了许多。 管事不留痕迹地朝宋绮年望去。 这女郎听到了枪声,却置若罔闻,镇定得出奇。 管事带着她穿过一扇拱门,眼前豁然开阔。 这里正是园林和湖水接壤之处,一座宽大的水榭架在湖面。可惜正是枯水季节,水榭下只见杂草不见水,有些名不副实。 水榭里人影幢幢,有说有笑。 一个男子正在给霰弹枪装子弹。 灿烂的晨光盈满水榭,也将男子的身影勾勒得格外高挑挺拔。 草丛里的野鸭被猎犬惊动,仓皇地振翅飞起。 男子抬手就是一枪,一击即中,枪声响彻整个湖面。 旁人欢呼,猎犬扑进水中叼取猎物。 野鸟惊起,在熔金般的朝霞中飞过湖面。这景色绚丽夺目,让宋绮年微微晕眩。 管事走到男子身边低语了一句。男子把枪往管事手里一丢,大步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英朗的男人,身材英挺如松,比寻常男子少说要高半个头。 他穿着英式猎装,宽阔的肩膀扛着朝阳,修长的双腿踏着金辉,步伐从容,却充满一种随时会爆发出来的力量。 宋绮年的眼睛眯了眯。 走近了再看,此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但面孔已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出了硬朗分明的棱角,肌肤呈现浅浅的麦色。高鼻,薄唇,目光皑皑如雪夜寒星。 那一瞬间,宋绮年联想到了雪茄、松木,和皮革的气息。 男子朝宋绮年伸出了手,目光含笑。 “你好,我是傅承勖。” 让宋绮年意外的是,傅承勖没有带她去堂屋谈事,而把她带到了温室花房里。 更让宋绮年意外的是,这座古香古色的中式园林里,竟然修建了一座小巧精美的西式玻璃温室。 暗金色的框架,墨绿色的装饰艺术风格的花纹,法式的黑白方块地砖。 阳光正透过玻璃顶棚落下,照在满室郁郁葱葱的植被和正绽放的花朵上。中央有一个圆形池塘,假山上的灌木丛中有潺潺流水声传出来。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从脚底一个劲往上冲,很快便驱散了宋绮年身上的阴冷。 外面寒风凛冽,玻璃棚里却锁着一个春天。 傅承勖帮宋绮年脱下外套,关切地打量着她。 “我看宋小姐脸色不好,怕是路上受了风寒。这里非常暖和,会让你舒服些。来,这边坐。” 男人天生一副低沉醇厚的好嗓音,语气又温和亲切,实在同赵明诚他们口中那个傲慢冷漠的上位者截然不同。 宋绮年随着男人往里走。 温室里种满了兰花,最多的就是蝴蝶兰。 巧得很,这也正是宋绮年最喜欢的花。 姹紫嫣红的蝴蝶兰大朵大朵地绽放,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条,衬着油绿肥厚的叶片,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宋绮年一路披星戴月地赶来,心里只惦记着怎么打这一场硬仗。 她想过自已会吃闭门羹,想过自已会费尽口舌,受尽刁难,却从没想到会被对方以礼相待,会看到这么一幅美丽的冬日春景。 她暂时忽略了一身的疲惫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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