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要是瞧见了, 得多心疼? 庄慧琳那怜爱而又慈祥的目光盯得宁瑰露后背发毛。她疑问地看向庄慧琳,对方给了她一个“放心,好好吃”和“不用张罗我”的眼神。 宁瑰露微微一笑,低头落座时才微不可查地一皱眉。 今天的早餐是中式的。 餐桌上昨晚拿出的香槟与高脚杯已被撤下,换了只臂高的斜口花瓶,插着几支素洁的马蹄莲与百合,白绿搭配,清新得入了夏似的。 光洁如玉的白釉碗里盛着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小云吞,木质的方碟上铺着隔油纸,油条和薄饼摆盘精致,另有一只陶碗内是一碗撒了黄瓜丝、豌豆、芹菜丁、葱丝和白芝麻的炸酱面,面上还放了几块炸得焦黄的鱼块。 宁瑰露一个不讲究这些仪式的,乍然一瞧都耳目一新。 见她落座,厨师走出来道:“宁小姐,口味上有什么要调整的,你同我讲。” “这炸酱面是你做的吗?” “是照着先生说的法子做的,用的是手擀面和自己调的酱,锅挑出来没过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宁瑰露将面夹起来搅了搅,葱丝的香味和浓郁的炸酱味扑鼻而来,热气氤氲,是才出锅的面。 她吹了吹,尝了一口。 厨师端详着她的神情,见她吃过后不说话了,心里惴惴起来,心道是不是做的不合口味。 宁瑰露好一会儿才抬头,她笑了下,说:“是这个味,谢谢你啊。” “不,不用客气。”厨师紧张得擦了擦手,“那您慢慢吃。” “大哥。”她慢慢说,“也替我谢谢你们先生。” “哎,好。” 厨师应下,但有点儿没搞懂,住在一个屋檐下,宁小姐怎么不亲自说呢? 真没用啊。 宁瑰露感慨。就这么一碗炸酱面,她竟然还吃出了点思乡情。 倒不是这面有多地道,而是这尝着就是以前外婆的做法。 外婆不是京市人,依葫芦画瓢地跟着别人做炸酱面,但总爱搞点“创新”,调料里放了咸蛋黄,还有八角和桂皮增香。有点儿咸,有点儿呛口,是独一家的味道,在外面再尝不到这口“炸酱”。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自己味蕾都忘了,庄谌霁还记得她外婆是怎么做炸酱面的,心思细得她自愧弗如。 “宁小姐。”庄慧琳从沙发上起来,又挪转到餐桌旁坐下,吴侬软语的腔调温柔说,“今天在外头订了一家海鲜餐厅,中午去外边吃点我们这的特色,当是给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不用了庄姨,”她抽了两张纸擦擦嘴,话音如铁板般斩断,不同人斡旋,“我今天就走。” “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庄慧琳有点儿茫然,“是不是我们在这让你不自在了?” 她笑着,认真的语气倒叫人听不出是搪塞:“我这刚从西北出来就掉进了你们这温柔乡,太舒坦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多待一天我这人意志力就瓦解一分,再待几天就该光琢磨着退休了。” “那也,那也不着急这么快走啊!”庄慧琳着急道,“再怎么姨也该要请你吃一顿饭的呀!” 宁瑰露喝了口云吞汤,双眸从汤勺后露出来,只笑,不接话。 她那双剔透玲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庄慧琳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心虚,好似心思都被她看穿了,还想说的话囫囵堵在嗓子眼里,渐渐地落了下去。 她不太自在地想,宁家的儿女,果然都是厉害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宁瑰露还是个学生,有什么亮点能让人记挂她十几年呢?宁瑰露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庄慧琳上赶着的客气不是冲着她,是冲着她祖父、爹妈、乃至于叔伯婶婶。 庄慧琳的大哥庄义钊在她祖父身边做过两年勤务兵,后来又调去了团里,还是住在一个大院里,见了她祖父也要板板正正敬礼,叫声“首长好”。 过去每年正月庄慧琳都会去京市拜访她的大哥。正月十五前,她还会专程登门上宁家拜访一趟,感谢宁家对她哥哥的提携与照拂。 庄慧琳送过宁瑰露一个关节都能动的玩具娃娃。娃娃并不算稀奇,但的确漂亮,卷翘的睫毛,白皙的皮肤,还会眨眼,让人一眼生出喜欢。 可那个娃娃在祖父的叱责下还是被放回了原位。所有东西拎进来,又被原样拎回去。宁瑰露为此一整个正月里都没有和祖父说话。她不明白,只是一个娃娃而已,为什么她没有处置权? 她对祖父不容反驳的威严敢怒不敢言。 至于现在,她懂得了原因。 在西北的五年,没有人知道她父母和祖父的名字,没有格外的人情,没有格外的关照,她也再没得到过“歪打正着”却“称心如意”的“洋娃娃”。 别人用了两年从基地直升高级工程师,调回中央,她用了五年才等到一纸调令。 做光辉,而非借光辉。这是她的一点天真的坚持。 她随身的东西很少,20寸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四套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庄谌霁留给她的客房里放了几套新衣服和睡衣她都没有装箱。 收拾好了行李,将箱子推到房门边,她拿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矿泉水瓶下了楼。 “丁管家,家里有没有挖土的铲子?” “有的,宁小姐,您是要多大的?” “多大都行,我种点东西。” 她拿了铁锨,在院里最大的洋槐树下掘出了一行坑。 小孩对这样的事最感兴趣了。两小孩蹲在花坛上看着她。 庄斯疑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种花啊。” “那花呢?” “看到那个瓶子没有?” “这里面不是土吗?” 男孩伸指戳了戳。 宁瑰露踩着铁锹按进土里,又将土翻过来,“是种子。” “是什么种子?” “听说过阿罗汉草吗?” 两个小男孩面面相觑。庄斯问:“那是什么很厉害的草吗?” “当然厉害啊,它环境适应性强,高原能生长,平原也能生长,种子吹到哪,就能在哪儿落根。” 孩子的情绪就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对她张牙舞爪,这么一会儿就被她忽悠瘸了,看她的目光里全是崇拜。 “阿罗汉草,听名字就好厉害啊。你是从哪里得到种子的呀?” “有草籽就有种子,再过两个月长起来了,又生出新的种子了。” 小孩彻底被迷住了,两眼冒星星:“你好厉害啊,你是植物学家吗?” 庄谌霁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就看见她在洋槐树下翻着土,洗得发白的棕色衬衫下连肩胛骨都瘦得清晰,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小麦色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像擦了一层油。 两个孩子蹲在她脚边,像小狗一样两手并用地给她翻着土块。 “让让,可别把手指头凿没了。”她说。 明明夏季还没有来临,可他却好像闻到了长夏的气息,滚热的热浪翻涌,阳光灼热得近乎刺眼,青草和泥土被晒出了干爽的清香。 “现在是要把种子撒进去了吗?”小孩问。 “这土有点干,谁给我去接一杯水来?” “我去!” “我去!” 两个小孩跳着举起了手。 她点了庄斯,“你去。” “阿姨,那我呢?”小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宁瑰露伸手在他脑袋顶上一摸:“没礼貌,叫姐姐!” 小孩抱住了她的手:“姐姐,那我呢?” “小葡萄。”身后传来一声低喊。 小豆丁儿立刻转头看过去,大叫一声:“哥哥!”撒腿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庄谌霁的大腿。 宁瑰露扭过身,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破防了,大“啧”一声:“这小崽子怎么管我叫姨,管你就叫哥?” “小葡萄是我姑妈的孩子。”庄谌霁弯腰抱起了小孩,问他,“你妈妈呢?” “庄斯,你弄水干嘛呢?” 庄慧琳正跟着跑回去接水的庄斯走出来,瞧见了大侄子,稀罕道:“哟,这是忙完回来了?” “嗯。” 她又埋怨:“怎么宁小姐来了你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不能仗着关系好就怠慢了人家!” 庄谌霁却看着宁瑰露,他说:“亲自上陇原接你,还算怠慢吗?” “不算。” 宁瑰露杵着铁锨,支着下颚,目光在他们一大家子上打转,感慨真是难能可贵的温情。 他将五味杂陈都压得不动声色,走近一步,低声问她:“那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突然要走了呢?”
第8章 宁瑰露下颌往后仰了仰,又生生顿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半个月的假,待了三天就要走?”他脸上笑着,眼里却纠缠着让人看不明的情绪,“是因为昨晚的事?” 她微微拧眉:“没……” 有一瞬间,某种情绪几乎要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但也只是一瞬。他的手掌托在小孩的后脖颈上,向上一抚小孩脑袋,眼微垂,一并抹去了几近难堪的情绪,又变回了哪个沉稳可靠的兄长。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他平静打断她的话。 “今天下午”四个字在她唇舌里打了个转,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抬手在他肩上一拍,爽朗道:“我是那种吃完喝完甩膀子就走的人吗?明天返京,申请了单位的房子,通知批下来了,马上要上班了,我得先过去收拾个住处办理交接,这不是正打算晚上跟你说么?” 他逐一和她确定:“订了机票吗?打算上午还是下午走?” “还没订,下午吧。” “嗯,机票我来订。收拾行李了没有?” 她大咧咧:“没什么东西,拎个箱子就能走。” 庄谌霁弯腰将小孩放回地上,“你那行李箱塞两件衣服就满了,我叫人换个大箱子给你。” 他往前两步,脚步又定住。 捧着一瓢水的小少年站在宁瑰露背后,看向他的目光里是不敢僭越的胆怯和热切的期冀。 他的无名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语气听不出异常,好似才注意到少年:“今天没有上课?” “嗯…小提琴课换到明天了,是姑奶带我过来玩的。” 他好像有点儿怕庄谌霁,话也说得怯怯的,丝毫没有之前那股宠坏了的跋扈和开朗劲儿。 宁瑰露觉出些怪异。 庄谌霁弯下腰,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外边太热了,和姑奶带小葡萄回家里去。” 庄斯将那一瓢水放在地上,朝着宁瑰露规规矩矩说:“阿姨,水放这里了。” 他握住小孩的手,“小葡萄,走,我们去房间里看书。” 小小孩迈开脚步跟他走,声音脆脆地纠正:“叫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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