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嘉佳的眼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琳琅的坦诚和遭遇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疑问,他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能平静地接受任何故事。 琳琅彻底放松了。她单手撑着湿漉漉草叶看着冬嘉佳,现在轮到她等待他说些什么了。 冬嘉佳温声开腔:“我不是签证面试官,放轻松。” 他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琳琅咬住嘴唇笑,飞了个不屑的眼神过去:“中国签证才不需要面试!” 冬嘉佳莞尔,波澜不惊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温柔。琳琅眨了眨眼睛,心跟着噗通噗通跳了两下,她自己能听得很清楚——周围那么安静,风和树交谈的声音是那么轻,那么细。知了好像睡着了,前一刻还在高歌的鸟儿不知都飞去了哪里。可能求到了配偶,此刻正静静地互相凝望着彼此。她觉得她能听到冬嘉佳的心跳声,不疾不徐的。光影摇曳。他们仍旧互相看着,冬嘉佳的心跳好似快了一些。一句话猝不及防地烧到了琳琅的嗓子眼,它在瞬间掌握了所有控制权,裹挟着她,催促着她必须现在就把它说出来,就在这一时这一刻,必须说给他听。 “还有……”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温度适宜,风速适宜,一切都刚刚好的氛围。树林里潮热,风一时轻,一时重,一些个头很大的黑色蚂蚁成群结队的经过,她平静不下来…… 干柴烈火。 她想到了高瞻曾经说过的这个词。他用它形容他的爱情经验,以致于琳琅总将这个词归纳在贬义词的词汇列表里。它是具有攻击性的,是不好的,最好不要让它染指你的爱情。 因为它会“引火烧身”,会“死无全尸”。它把高瞻套进了一场致命的,折磨的情感关系里。它有毒。她应该吸取经验教训,谨慎地对待这种火烧般的感觉。她该冷静下来,认真仔细地揣摩,一个人陷入爱情,爱上另外一个人肯定有原因,是因为好奇吗?是因为寂寞吗?是因为共同语言吗?是因为他的长相吗?她应该好好确认所有这些疑问的答案之后再说……说…… “我想,我爱你。” 琳琅掩住了嘴,自己先笑了,半是无奈,她耸了耸肩,卸下身上的重担似的自言自语了起来:“好吧,好吧……就这样吧……” 冬嘉佳亲了亲她的脸,弯起眼睛,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你和外婆有血缘关系也可以爱我啊。”他捧着脸说:“然后我们就会变成一出伦理剧。” 琳琅抓起一把草扔向他:“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剧?” “不知道……”冬嘉佳说:“寓言,爱情喜剧,或者……” 琳琅嘴快:“爱情悲剧?” 冬嘉佳笑出了声音,琳琅看着他,两人慢慢靠近,轻轻吻。 他们坐在一起继续编花环。琳琅从周围采了几朵野花递给冬嘉佳,说:“我刚才和你说的事情你能保密吗?” “当然可以。”冬嘉佳把那些野花塞进花环的缝隙里。 “连嘉鸿都不能说,你发誓。” “我发誓,当然不会和他说,我们之间有很多秘密的。” “他会感觉得出来吗?” “他没有那么敏感。” “真的吗?” 冬嘉佳把花环放在了琳琅的头上,琳琅问他:“好看吗?” “很美。” 琳琅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咛:“真的不能告诉别的人,包括嘉鸿,我觉得他有些……” “不靠谱?” “可以这么说吧,有个成语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让我好好想想,就是那种对什么事情都不认真的态度。” “哦,我可能知道你要说哪个。” 琳琅想起那个成语了,眼前一亮:“能我们一起说?” 两人异口同声:“玩世不恭!” 他们同时笑了。琳琅说:“很奇怪的,有时候觉得你们很好区分,有时候又觉得不是那么好区分,我觉得你看上去,比他认真一些。” “吃饭的时候吗?” 琳琅白眼一翻:“对,对,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她扶住花环站起来,往边上看了看,随便拨开一片草丛,走了过去。 “他是怕认真。”冬嘉佳走在她后面说。 “怕认真?” “一旦认真做什么事情,却没有任何成果,那就太失败了。” “你们大学是一所大学吗?” “不是,不同的,专业也不同,我学传媒,他学华语文学。” 琳琅吃了一惊:“华语文学?” “对啊,他写诗的。” “诗?你是说唐诗那种,还是新诗歌,像海子,北岛那种?” 冬嘉佳牵住了琳琅的手。琳琅说:“小进的爸爸中文很好的,家里有很多中文书,我在他那里看了很多书。” 冬嘉佳问道:“那么……小进和你并不亲密?” “他讨厌我。”琳琅挽了挽长发,无所谓,“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 两人并没有讨论具体的方向和行程,漫无目的地走着。放眼望去,都是生机勃勃的翠绿,有时候,琳琅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却怎么也找不到水流。那水声仿佛是自她身体里发出来的。她就在这林间流淌,阳光应该是很热辣刺眼的,但是多亏了这些生得高大繁茂的树,他们只偶尔被一两道光束扫到。光束下,树叶更绿,更薄,更透。从那绿色的薄片往它后头看,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细细的经脉覆盖在冬嘉佳的脖子上,他也变得很薄,很透明。 “他也不是真的自闭症。”琳琅说,“这是我为了搪塞找的借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他不说话这件事,他坐上飞中国的飞机的那一刻就不说话了,或许私下会和外婆说话,但是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不和别人说,我觉得他是在和我赌气,他讨厌我,但是不得不和我来这里,他喜欢外婆,他不想和她分开。” “他父亲离开得很突然吗?他母亲呢?” “她在戒毒。” 冬嘉佳感慨:“我知道了,他们是爱情悲剧。” 琳琅轻笑了声,看了他一眼,纠正道:“爱情悲喜剧!” 冬嘉佳问她:“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琳琅说:“我要照顾外婆,不仅仅是因为高瞻拜托我……高瞻就是小进的爸爸,是因为我想这么做。”她问他:“你会留下来吗?可以自由来去之后,你和嘉鸿会走吗?” 冬嘉佳挺直了腰杆,说:“你们这里还是需要一个男的。” 他学的是杨叔崖说话的腔调。琳琅先笑了下,横了冬嘉佳一眼,紧接着回道:“不,我不需要。” “我知道。”冬嘉佳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他们就这么牵着手在树林里又走了一阵,一会儿往高处爬,一会儿走下坡,走下坡时两人都很小心,低头看着路,不再牵手了,要么扶着边上的树,要么把重心放得很低,摸着路边的大石头。有时候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他们的手上便都沾上了青苔的气味。他们再次牵起手来时,潮湿青涩的气味叠在了一起,琳琅说:“你有没有觉得闻上去很像梦梦会喝的那个日本清汁?” 冬嘉佳笑而不语。走着,走着,琳琅发觉,她的眼前又雾蒙蒙的了。某种超自然的昭示再度降临了一般。她说起了一件事:“我有一次和高瞻一起回国,我们去一个很偏远的村庄办事,我们包了车的,办完事,是有司机送我们回酒店的,但是那天我的状态不太好,中途下了车,高瞻跟着下来,司机先走了,高瞻说,我们走回酒店好了。 “路上,我们遇到了一条路,是别人指给我们的。那个村庄据说产竹子,可是我一路上看到的只有那种矮矮的房子,黄黄的种了玉米,又已经收割完了的土地,根本没有看到竹子,我们就问了路,按照别人的指示去找竹子。 “那条路两边有树,土地很硬,走在上面也看不到竹子竹林什么的,我以前看《卧虎藏龙》,我就很想去竹林看看,你知道吗?” 冬嘉佳点了点头。 “我们走啊走,路上有雾,那时候应该是中午了,我们去到村庄的时候,确实有些雾,但是等到我们下车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太阳很大了,可是那条路上还是有很多雾,可能因为是阴天的关系,最后我们并没有找到竹林。 “我们找到了一间竹木家具加工厂。”琳琅笑了,看着冬嘉佳:“我当时和高瞻说,我们应该进去看看,或许能在工厂里找到什么。” “青冥宝剑?” “哈哈哈。”琳琅笑了很久,停了很久,她敛起了笑意,才继续说:“我觉得那个工厂出现在那里,我们就应该进去看看,因为……你知道吗,那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工厂没有开,没有看门的人,我们只要翻过那个门就可以进去了,而且工厂厂房的门开着。” “然后呢?” “然后,高瞻说不感兴趣,他说,我想多了,他说,我太迷恋超自然现象了,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启示,上帝没有空管到每一个人。” “你们就离开了?” “对,我们离开了,我们回了美国。高瞻查出了胰腺癌。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们翻墙进了工厂,我们会在那里发现什么,找到什么……” 这时,冬嘉佳拉住了琳琅,琳琅扭头看他,他示意她往上瞧。两人一起抬高了视线。郁郁葱葱的树木后头冒出一个红红的塔尖。 “温……酒店……”这几个字若隐若现。 琳琅寻觅了番,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些围墙的痕迹。她拽了拽衣领,问道:“我们要去看看吗?” 一进酒店大门,琳琅就看到了那个司机,他坐在藤编的长椅上,愁眉苦脸地看手机,抖腿,手边摆着一只保温茶壶,不时搔一下头皮,过了会儿,他按住手机说道:“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回去,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我再等等,再等等,再不回来我就去派出所找小徐他们让他们帮忙找找,你们先吃吧……” 说到这里,司机抬起眼,瞥见高瞻,喜上眉梢。高瞻马上迎过去,握着他的手,充满歉意:“师傅,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手机半路没电了,还好那时候已经走到很靠近这里了,我们问了几次路,找了回来。” 司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琳琅,两人轻轻拍着对方的胳膊,手握得紧紧的,司机道:“没事,没事,你们人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下次记得带个充电宝出门啊。” “晚饭吃了吗?不然一起吃点吧?”高瞻问道。 “不了不了,你们吃吧,你们吃。” “您在这里等了很久吧?我请客,走吧,我们一起吃点,您说,吃什么?” “不了,不了,真不用了,我老婆孩子还在在家里等我回去吃呢,她做了饭了,还是你们和我一块儿吃些?我让她多炒几个菜,”司机瞄了眼琳琅,眼神一怯,声音弱了:“就是怕你们吃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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