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明真是个混蛋。”陈州说。 我又补充了了一句:“她妈也是。” 我想起最后见李思凡的样子,她站在人群聚焦的中心,眼睛直直看向李光明和方穗阿姨,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让我无比神往。 李思凡是我们之中最勇敢,最豁得出去的人。 我真羡慕她。 陈州也很勇敢,那次之后,陈国涛再也不敢随便对他动手动脚,他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十七岁了,长大成人了,而他正在逐渐老去。 只有我,只有我仍然深陷漩涡。 没等我挣脱,这个漩涡就很快找上了我。 那天我和陈州约定好在常去的餐馆一起吃饭,因为他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可以早放学几分钟,就让他先去那里占个好位置。 下课之后,老师难得没有拖堂,我第一个从班里跑出去,朝着校外过去。 出校门的时候甚至都还只有零星几个人,我跑累了,就放慢了脚步。 “小羌。” 这道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张牙舞爪着,要把我也拉到地狱里去。 我僵硬的回过头,看见衣冠楚楚的沈文龙站在那辆黑色的车前,出差这些天他瘦了不少,长了些胡茬,更加渗人了。 “你妈说给你转学了我还不信,看看,这不是让我等到了。小羌啊,跟沈叔叔回家吧。” 我的脑海里仿佛响起一个声音,让我赶紧跑,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挪动双脚,想要逃跑离开。 转身撞上一个胸膛,仍然带着少年的单薄。 那是陈州。 陈州没有看我,他一直在看沈文龙,对着他带着的那种挑衅的笑,走上前,一拳打了过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走路的同学都停了下来,驻足看着这一场好戏。 我知道我应该去阻止,可是看着那些拳头落在沈文龙的身上,我的心里就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我甚至期盼陈州不要停下来。 可我也早就知道沈文龙从来不会任人宰割,他的肩膀比陈州宽阔很多,拳头比他更大,打在他身上,拳拳到肉,闷疼出一层薄薄的汗。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那个狗腿也从车上下来,一下把陈州踹到在地,脚踩向他的背脊。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把我淹没了,冲过去跪倒在陈州身边,想要把它抬起来一分一毫,可就像顽石一样,怎么都挪动不了。 沈文龙站在我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看我的狼狈,看我的无力。 “小羌,叫我什么?” 我垂下头,眼泪砸到地上,砸到陈州的身上,对他说:“沈叔叔,你放开他。” “叫我什么?”沈文龙重复着这个问题,我知道是我的答案让他不够满意。 我抬起头,看他那张恶鬼一样的脸,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爸,你放开他,我错了,你放开陈州。” 上面的力道终于松开,沈文龙笑了笑:“今晚回家吃饭。” 或许他也不想搞这么大动静,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上了那辆昂贵的汽车,然后绝尘而去。 我把陈州从地上扶起来,惊觉他竟然满脸泪痕。这是我除了小时候之外,第一次看见陈州哭。 先是,他流着泪捧着我的脸问我,谢羌,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们都明白这个欺负是什么含义。 我没有说话,脸上的泪一丛一丛滚下来,然后看见原本高大的陈州慢慢弯下了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蹲在他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如同小时候那样哄他。 小时候他是为什么而哭。 因为在地上摔了一跤,石子蹭破皮的疼痛。 因为小朋友们不和他玩,丢在一边的无助。 现在,无助和疼痛一起涌了上来,尖刀刺在我身上,划开他血淋淋的伤口。 我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第一次萌生了就此死去的念头。 那天,我依旧躲在平西的小房子里,和陈州在一起,大门紧锁,防备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我们没有等到沈文龙,反而等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打在我的小灵通上,问我:“今天你沈叔叔是不是去找你了?”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等着她接下来的回答。 我妈说:“谢羌,妈对不起你。” 我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哽咽的声音,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反而觉得厌烦。我知道她或许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但我也只能在这哽咽中窥见她的真心。 陈州看着小灵通上的来电信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问我。他这么聪明,一定想得明白,我妈是知道的,知道我的经历,清楚我的处境。我们所有人都被抛弃了。 我问她:“妈,我能好好的上大学吗?” 她连这个问题都没有回答我,我不知道她是没办法承诺还是说不出话,因为出了电话里涌动的电磁波的声音,我只能听见她抽噎的哭声。 “妈,我不想当你的孩子了。” 我挂断电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陈州坐在我身边,脑袋靠在我肩上,沉默像是逐渐收紧的网,将我们越收越紧,知道只剩下彼此。 “我找到李思凡了。”陈州说。 “她在哪里?” “一家疗养院。” 我的喉咙中又泛起一阵苦涩,李思凡这样优秀的人,她本应该有广阔天地的。 “李思凡真的病了吗?” “我觉得他们那些人才有病。” 周末,陈州骑自行车载着我去那家医院看李思凡,好在那家医院的戒备并不森严,我和陈州登记了信息就进得去。 李思凡有一个单人病房,走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她正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和另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的男生翻着花绳,看见我们并不意外,还咧开嘴笑了笑。 “阿羌,你们来了呀。”李思凡跟我们介绍:“这是明明。明明,他们是我的好朋友。” 那个叫明明的男生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看见我们一下子跑到窗帘后面躲了起来,然后又偷偷看我们,被李思凡叫了一声才走出来,腼腆地朝我们一笑。 “你,你在这里还好吗?” “很好很好。”李思凡说,现在已经差不多夏季,她只穿着单衣,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晃动下,我好像看见她手腕上几条泛白的痕迹。那时愈合之后的伤口。“比在家的时候好太多了。阿羌,真的,我在这里有朋友,不用无休止地写试卷,必须把字写成楷体,不用听她说那个女人命怎么就那么好,生了一个儿子还不够,还要再生,我不用看书,书上的那些字不会跑出来吃掉我。” “阿羌,我在这里很开心。我想有一天,我会情愿死在这里。”
第42章 42 李思凡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话对我们说出来, 曾经我以为她是幸运的,或许她也这样想我,然而命运对我们三个实在一视同仁, 将痛苦均匀地散播给我们每个人, 谁都没能挣脱。 离开那里时, 李思凡把明明教给她折的千纸鹤给了我们一人一个。 那是我很早就会的技能,李思凡折的那两只千纸鹤甚至没有小时候的我手巧,我看着那个有些歪七扭八的折纸,看着上面它们展翅欲飞的神态,幼稚地也想就此飞去。 “你觉得李思凡现在怎么样?” “比我们俩好。”陈州说,沉默了两秒, 然后反握住我的手, 对我说:“我们也会好的。谢羌,我们也会好的。” 我不知道陈州对于“好”的定义是什么, 但我知道,这个好里面绝对不包括失去他。 我不知道我妈用了什么方法, 在对沈文龙担惊受怕几天之后, 终于慢慢放下心来。他没有再来找我,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安稳宁静。 高二下学期, 期末考试之前我们还有一次联考,是榆中三中和五中的老师一起出卷, 换校监考。 也因为是三校联考, 照顾着三中和五中的学生, 题目比平常做的要简单很多,我们班的平均分都比平常要高上一大截。我看完自己的成绩就跑到楼上去看陈州的,尽管没有什么悬念,但好歹瞻仰一下他的风采。 我走到楼上, 避开乱哄哄在搬书的人群,到成绩单那边去看,第一个名字竟然不是陈州了。连带着很多个,第二第三第四都不是他,他的名字在最下面,今天考试的科目分数都是零。 “陈州没考试吗?”我随便问了一个他们的同学,他耸了耸肩:“请假了,没考。” 我的心里涌现出一些不好的预感,陈州请假怎么会不告诉我,就又拉着那个同学问:“他请假去干嘛了?” “这我哪知道?” 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我甚至没有去过多思考,趁着现在还在午休,骑着自行车就回了平西。 很巧的是,在平西那棵树下,我遇见了背着书包走出来的陈州。 我扔下车,拦在他面前:“陈州,你怎么没去考试?” 他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但又很快消逝,然后对我说:“谢羌啊,我有点事,就请假了。” “什么事?”我看着他的眼睛逼问,那双眼里没有惊慌,也没有那种羞愧,陈州很坦荡,只是有些无奈。 “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陈州说,“回去吧,学校该上课了,你不是还要考北京的大学?” 他的坦荡实在让我找不出瑕疵,那种怀疑和担忧也连带着消散大半,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 “不然还能是什么,我爸的事,你别问了。”陈州上下看了我一眼,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面包递给我,“这次请假请的急,下次我干什么都先跟你说一声成吗?” 我嘟囔着说了一句好,然后和他在路口分道扬镳。 我以为陈州是不会骗我的,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隐瞒的了,我们已经见过彼此最卑微最可怜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是最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 那次联考我的成绩已经保持的很不错,还被叫去了拍大头照,贴在宣传栏的进步之星下面,旁边就是三好学生,本应该贴着陈州和李思凡照片的位置也已经换了别人,不知道怎么,我竟然看出了一些物是人非的滋味。 令人欣慰的是,徐川这些天的努力算是有了成效,尤其是数学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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