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熙倒看得认真,像公文一样地一一看过后打下自己的评语。 户部侍郎钱家的三姑娘,模样太艳,不喜欢; 太常寺卿刘家的二姑娘,性格太古板,不喜欢; 翰林学士孙家的大姑娘,体型太瘦小,不喜欢; …… 太妃娘娘是个好脾气、和善并且顾及儿子意愿的好母亲,默默卷了画卷,再举办下一场宴会。 朱槿无奈,等到一波世家小姐都见完以后,还是留下了几个朱熙口下留过情的几家小姐,朱槿都看过,上回见过的吕乐萱就在其中。 不过,赵含意的画像倒是一次也没出现在何太妃的宫中。 秦妍近来闭门苦练献艺的舞蹈,赵含意每次都拉上了吕乐瑶和吕乐萱一起来,几乎每回都到的最早,最先向小吴皇后和何太妃行礼。 吕乐萱就是这样入了何太妃的眼。 但赵含意在何太妃面前也是积极有礼,没道理不会单单注意了吕乐萱而没有注意到赵含意。 赵含意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何太妃对自己态度冷淡,还是找到了朱槿头上。 第十八章 旧枝 昙佑今日空暇,朱槿重拾从前的练字本领,照旧每日抽了空出来抄书。 在皇宫抄书,朱槿的选择也就不只是那几卷佛经了,修仁从前在崔质手底下,也由人专门教过识字,不仅带些佛经女戒,也会带些经史子集,不过朱槿更喜欢看些志怪传奇,那些经史子集抄过一遍就让昙佑整理起来。 这是灵山塔的旧习,昙佑原先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下意识地整理完了,而朱槿更是没有想到哪里不对,修安乐得少个活计,也叫修仁不用管。 赵含意来的不巧,正是朱槿的练字时段。 朱槿让修仁带她去了正殿,写完手中那个字后搁了笔。 昙佑拾起那张宣纸,道:“殿下近来的字形有所变化。但在我看来是进步。” 朱槿闻言凑到他面前,向自己的字看去,嘟囔道:“是吗?我觉得老是写不顺手。” 她的脑袋就在自己身前,长长的青丝落下几缕贴在自己的僧衣上。 昙佑收起宣纸,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道:“公主近来练习不多,自然手法生涩不少,多练习几日便好了。” 朱槿短促地笑了一声,脆生生的,又情绪难辨,落在昙佑耳中灼热滚烫。 朱槿道:“一起去?” 昙佑张口,又被朱槿打断,“这事又是定云侯又是肃王的,你不怕我做什么吗?” “昙佑,你在担心什么?担心定云侯府觉得我们有私情吗?” “嘉宁。”昙佑止住她,目光严厉,对上朱槿近乎挑衅的视线,转过头去,“走吧。” 朱槿却没动,等昙佑回头去看她,她又只是低垂着眼,与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样子判若两人,直到他看过来,又才抬脚走来,停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垂头丧气,用细若蚊蝇冲他道:“昙佑,对不起。” 昙佑的喉咙梗着,说不出半个字。 许久,他才艰涩地道出声:“嘉宁,我没有生气。” 朱槿道:“我知道。” 她仰头,“昙佑,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没有生过气了。” “我很害怕,昙佑,你就像是灵山寺那些泥塑镀金的佛像,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隔岸观火,永远无喜无悲。无论他们的信徒如何哀恸,如何哭喊,如何奉献他们的一切,也永远得不到回应。” 昙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眼底的悲伤。 他一动也不动。 朱槿的手臂在仰头时抓着昙佑的宽大的衣袖,用着力气,似乎想把一动不动的他推倒,就像推倒任何一尊佛像,但她的力气不足以做到,随着寂静流逝的时间,和她华美柔软的衣袖一般垂落下来。 她转身,走出门外。 赵含意喝了一盏茶,朱槿才走进来。 她忙起身拜见,“长公主殿下。” 身后的丫鬟将几个锦盒递给修安,赵含意道:“这是父母亲和兄长托我带给殿下的礼物。” “替我谢谢侯爷和夫人,还有你兄长。” 朱槿让修安收好,见赵含意欲言又止,主动开了口:“你……是喜欢我三哥吗?” “啪”的一声,清脆的茶杯跌落碎裂的声音。 赵含意无措地涨红了脸颊,慌忙地说着:“殿……殿下……” 她显得异常窘迫,甚至想低头去碰那些碎裂的瓷片,朱槿连忙拉住她让人进来收拾。 殿内是没法待了,朱槿叹了口气,只留了长青,和赵含意一起出去。 她领着赵含意走到凉亭,路上的风吹散了几分她脸颊上的红晕,耳朵却仍旧发着烫。 “殿下……我……”她坐下来,比在何太妃面前还局促。 朱槿打断她:“你为什么喜欢三哥?” 朱槿想了想,由衷觉得朱熙其实不算是个良配。 虽然二十多岁未娶妻纳妾是少有的品质,但那也是因为朱熙实则是个难伺候的人。 他能忍受他不满意的东西是一回事,而各种挑剔刻薄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朱槿跟着何太妃和朱熙打交道过好几次才发现的事,他不喜欢自己,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他就不喜欢自己。 朱槿送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会用。他只有在何太妃在时装模作样的从肃州带些边境的小玩意给她,却不会主动跟她说话,平时也会尽力避开和自己接触。 朱槿一开始还为此难过了好久,除了昙佑,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一个人。 那时她还会傻乎乎地向昙佑哭诉,问他朱熙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现在倒是有了一点头绪,因为她发现朱熙更不喜欢朱瑜。 赵含意听到这个问题时愣了好一会,思考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耳根的红慢慢变得浅淡,薄薄的一片红霞染上双颊。 她勾起一绺自己散落的长发,垂眸看着虚空,嘴角却又不自觉地扬起。 “其实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或许于肃王殿下而言,他甚至都不会记得。”赵含意说到后半句话,显得有些低落,但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继续说:“幼时兄长在国子监读书,是同肃王殿下一起的。有一回京中下了大雪,我院子里开了一树的红梅,兄长那时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我想着兄长最喜欢朱红的花朵,便央侍女折了几枝红梅去找他。我看着那白皑皑的雪和手中朱红的梅花心里也觉得很高兴,一路小跑,还踩了家中的绿植走了捷径,将侍女甩在了后头。眼见着面前就是兄长的院子,却在下阶梯时摔倒在了地上。兄长一向不喜欢要人服侍,又加上快到他喝药的时候,人都忙着去了药房,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发现我。我摔得疼,身上都沾着雪,怀中的梅花也折了,花朵掉落进雪里,都是很难看的模样。然后,兄长的房门被打开,走出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替我拍了身上的雪,见我的手被冻得通红,又将手中的暖炉给我。” 朱槿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那个白衣人便是朱熙。朱槿六岁随太皇太后去了灵山,十年后才再见过朱熙,他似乎自长大后,便很少穿浅色。 赵含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肃王殿下后来还问我是什么人,但我一直哭,不敢告诉他我是这个府上的小姐,趁着有人叫他,便一边哭一边跑开了。” “三哥知道你喜欢他吗?”朱槿犹豫着问。 赵含意嘴角的笑意一滞,微微垂下眼帘,“应当不知。三殿下受封早,去了肃州之后我便只能在年节的宫宴上见到他。” 朱槿留赵含意到了傍晚,秋天越来越近,眼见着天快黑下来,朱槿有些不放心,亲自送赵含意去了宫门。 宫门外等着一辆马车,小厮提着灯笼侍立在一旁,赵泽兰站在最前方,脸庞被灯火熏染出几分暖意。 他与昙佑彷佛两极,昙佑是在长明灯之下愈显萧索清冷的人。 赵泽兰见到朱槿,遥遥地对上她的目光,而后收回,恭谨地弯身,向她行礼。 朱槿颔首,看着赵含意上了马车。 赵泽兰却没有马上走,反而走到她面前,脸上露出笑,却稍显苦涩。 “今日劳烦殿下照看小妹,若是小妹同殿下说了多余的话,还请殿下不要在意。” 朱槿闻言抬目去看他,许久后才道:“……为什么?” 还没等赵泽兰回答,朱槿立马接了一句,“是因为皇兄?” 赵泽兰看着她道:“只是不应该。” 朱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愠怒,“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吗?就像你我在灵山下看的那场戏,赵泽兰,你不是也说本无与色空不该去地狱吗?” “殿下,”赵泽兰道,“肃王并非是本无,而含意也不会是色空。我以为,殿下会清楚这一点的。” 他的眼眸是秋水般静,但却平和,满含情谊。 朱槿对他发不起脾气,“我也以为……你理解我,你知道我的意思。” 赵泽兰的笑容愈深,面对朱槿的坦然和直白,只剩下了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眸和脸上越发无奈的笑容,他说的极慢,极为艰涩,“我知道,我理解殿下,但是对不起,殿下。” “殿下,我同你一样。我也会不甘心。” 他垂首,再拜她,没有再次抬头,匆匆背过身上了马车。 朱槿留在原地,有些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 什么叫“不甘心”? 他被赐婚难道是甘心的吗? 天空升上明月,景元宫外的池边,天上月与水中月遥遥相望。 朱瑜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高炜凑上前,问:“陛下可要准备歇息?今日太后提点了几句,说是您近来过于辛劳了。” 朱瑜闻言微微勾了一个笑,“太后毕竟是常年居于深宫。这书案上的白纸黑字,到底都是家国。” 吴淑函是可怜人,高炜年纪大,也算是看着他二人长大,虽然是吴太后的提点,但归根究底,不过是对皇后的恻隐之心。 可惜朱瑜对吴淑函的怜悯与自己总是背道而驰。 “大理寺的结果出来了吗?”朱瑜问。 高炜忙道:“您说不用查姚家的事,大理寺便把事交给了刑部的邓大人,说是姚绻当年曾经私下写过信给段二公子,后来段二公子也回了,陆陆续续写了不少。但段二公子说,那些信早已经轶失,他也分辨不出。” 朱瑜冷笑道:“方筹倒是一点也没遗传到老师。” 政事上高炜从不多言,这时也就没有回话,朱瑜继续道:“叫邓濡杞不用查了。” 他现在倒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姚绻和莲心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段家自己送上来,倒不愧是太祖时的太傅之家,当世大儒,只是在他眼里还是显得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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