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应玄一路来到新房,扫落鸳鸯榻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将流筝安放上去。 为她净面整衣,重燃金鸭香炉,直到浓郁的降真香将她笼罩。 为她将断裂的蔻丹修剪整齐,擦干净她指缝里的泥土。 望着她安静美丽的睡颜,季应玄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一阵接一阵的心悸,仿佛心脏被凌迟成千万片,正一片一片地剥落,使他血肉模糊,沉溺而不能自拔。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他真实的情绪,还是因为忧怖境在作祟。 许久,他轻轻嗤笑一声。 想用这忧怖的情感将他困死在此地吗…… 就凭她? 决定来忧怖崖救雁流筝之前,季应玄对这忧怖境已有了解。 被白烟笼罩后,他会先进入自己的忧怖境,只有成功将自己的忧怖境破除,他才有机会找到流筝,进入到她的忧怖境中去帮她。 所以他一定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否则流筝那边的变数太大。 可是又该如何破除眼前的忧怖境呢? 季应玄一边为榻上的流筝整理姿容,一边静静地思索。 忧怖境与喜怒哀惧等幻境皆属于心境一类,都会有一个“敌人”,有的敌人切实可见,有的敌人却虚无缥缈。季应玄猜测,他在此境中的敌人,就是他心中的忧惧情感,倘若他不能破除这种情感,那他就无法从幻境中走出去。 去忧除惧,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试着与自己讲道理,幻境中的流筝只是个假象,不必为她伤心。可是他冥想了半天,每每将要成功的时候,想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自己身旁,心中便涌起无限的伤感,如春潮、似浓夜,徐徐将他吞没。 是假的又如何,谁敢断定将来不是真的? 于是便又失败了。 季应玄睁眼望着她,气得伸出手捏她的腮帮子,在她脸上摆弄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都怪你这般不识抬举,”他恨恨说,“孤说把剑骨赏你,你竟敢不领赏谢恩。” 她还是没有跳起来打他。 季应玄长长叹了口气,在这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显得漫长而寂寥。 窗外的天,又要暗了。 昼夜不休地尝试了一整天后,季应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栽在了她身上。 他说:“一定是我太洒脱,对别的事物皆无欲无求无感的缘故,才让你凭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喜欢,就敢肆意为乱,成为我心里的极忧惧、极恐怖。” “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就是吧。” 但他不准备就此放弃,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找到了出路。 他将流筝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与她并排躺在一处,驭使红莲托起了流筝的命剑,悬在半空,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温养剑骨的身体已死,命剑的色彩也黯淡了许多,可那毕竟是一把太清剑骨生出的命剑,当季应玄去处一切防御灵力与它相对时,还是被它的剑意逼迫地几近窒息。 “流筝,我陪你一起死,怎么样?” 他握住了流筝的手,声音温和:“如此,你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我也不会因为失去你而永滞忧怖的情感之中。” “我陪你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好过眼下这般。” 他若是能破了幻境,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趁着她的尸体还新鲜,同她一起化作两具白骨,总好过叫他孤零零守在这里。 说不定有后来人见了这一幕,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季应玄缓缓阖目,太清命剑骤然落下,穿胸而过,他嘴里溢出了一声痛哼。 剑锋的戾气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其滋味并不比跌落业火深渊好受多少。 唯一好受的是,想到他即将与她一同死去,他不会再失去她,心中的块垒顿消,一切忧惧、恐怖,都与他的知觉一起慢慢消逝。 无忧亦无惧。 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塌陷,仿佛一面被震成了无数碎片的镜子,簌簌掉落,露出空荡荡的虚无。 有一瞬间,季应玄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然后又在震颤中渐渐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方才的一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棵毒荆棘树下,眼前是渐渐散开的白烟。 他的忧怖境,破了。
第27章 坦诚 流筝已被困在幻境中许多天。 业火岩浆从神庙向四外奔涌, 将人间变成了一片业火炼狱,到处漂浮着尚未化尽的白骨, 到了深夜,新魂的啕哭如四面楚歌。 流筝将季应玄的骨头带到高处的山洞里,用续弦胶把他重新拼回人形。 白天她提着剑出去镇灭业火,将幸存的人救到高处,为他们寻找水源和食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激她的救护,他们曾亲眼见到罪恶的业火从太羲宫诸君的金身塑像中涌出,认为是太羲宫带来了这场灭世的灾难。 他们朝流筝扔石头、挥棍棒,叫她去死,诅咒她被业火吞噬。 流筝避开他们, 去救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 到了夜里,新魂的怨憎恶念游荡徘徊, 她必须躲避它们的撕咬和攻击。 今夜她回来得晚些, 又带了一身狼狈的伤,然而却格外高兴,人未至, 先听到她冷泉击玉般清扬的声音。 “你一定等着急了吧, 今天我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了几个哭得跟狼嚎似的小孩儿, 还找到了这个——” 她怀里抱着一捧降真花转进洞来,隔着几乎融化干净的冰障, 当场愣住了。 为了让季应玄的尸骨多保存几日,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用剑在洞口砌一层冰障,既能隔绝温度, 又能保护他。 可眼下冰障里哪有什么尸骨,分明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红衣墨发, 温柔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你……” 流筝穿过冰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不息。 是温热的,新鲜的,活人的肌肤。 她的眼眶刹那涌满泪水,好似一瞬之间受了极大的委屈,她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季应玄回拥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虽然在进入她的幻境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她眼下这副模样,仍然心疼得默默叹息。 许久,流筝抹了抹眼泪,哽声问他:“你怎么突然活过来了?” 季应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睡了一觉,刚刚才醒过来。” 流筝仔细端详他:“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庙里,那些神像突然涌出业火,我被点燃了,感觉很疼,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怎会到了此地。” 说的话都对得上,看来真是白骨复活,虽然尚不清楚缘由,流筝仍深感庆幸地抱紧了他。 “没想到这倒霉的幻境还有几分良心,虽然尚未找到哥哥,至少把你还给我了。”她低低叹息道。 季应玄的目光凝落在她发顶。 其实这些事很好猜,他来到流筝的幻境后,隐藏身形在外面走了一圈,听幸存的人抱怨几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循迹来到山洞中,穿过冰障,看到了这副被流筝小心保存的尸骨。 他对自己被业火烧过的模样实在太熟悉,但流筝若是知道这副骨头是他,说明他们当时正在一起。 季应玄将尸骨抛入业火,冒名顶替了幻境里的自己。 “都怪我当时没有看顾好你,”流筝声音闷闷地问他,“被业火烧过的滋味儿,一定很疼吧?” 季应玄笑笑:“也许吧,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牵着流筝的手坐下,取冰障融化后的水为她清洗伤口,将药草碾碎后敷上去。 从前头疼脑热就要吃萦香丸的仙门大小姐,如今已经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熟视无睹,甚至要他节约些用。 “我有命剑护着,这些小伤好得很快,如今药草难找,肯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们。” 季应玄嗯了一声,碾药草的动作不停,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流筝说:“我想回太羲宫一趟,找到我哥哥,或许我们兄妹联手,会有扑灭业火的可能。” 季应玄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流筝说:“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辛苦,我只会连累你。” 季应玄说:“或许是我连累你才对。” 流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竟有些复杂,似在思索一件很纠结的事。许久,她站起身,将季应玄牵起,带着他走到洞口。 地势高耸的山洞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池,此刻虽已入夜,业火岩浆却将地面照得白昼般炽亮。城墙楼阁、草木山石,都在无坚不摧的业火中缓缓倾颓。 炎气化作罡风,吹拂两人的发丝和衣角。 “你看到了吗,”流筝声音低落地说道,“这将人间变成炼狱的灾祸,其实是由我带来的。” 季应玄蹙眉:“那只是愚夫们的无妄揣测,与你有何关系?” 流筝说:“他们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因为你眼下所见不过是一场针对我而生的幻境,包括你,也是幻境中的人。此境名为‘忧怖’,我担忧什么,害怕什么,它偏偏就要发生什么,所以这业火灭世的灾难,其实是为我而生的。” 季应玄:“……” 她是不是有些太坦诚了?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流筝轻轻靠在他肩头,叹息一声:“因为我在乎你,所以幻境一定会折磨你,借此使我忧怖。应玄,被业火焚烧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我不想见你再经历一次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后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幻境中人,我是假的,那就不要为我难过。” 流筝摇头:“我做不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 季应玄问她:“那你想让我如何?” 流筝抬手指向西边:“西面地势高,岩浆流得慢,我想让你往西面去,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等你离开后,使我忧怖的只剩业火,我一定会倾命剑之力将其镇灭。” 季应玄思索后点点头:“明天一早,你我就各奔东西,你去太羲宫,我往西避火。” 流筝说:“如此最好。” 这一夜,她枕在他怀里安眠,也许是因为幻境的原因,她比从前更坦然地依赖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梦里流露出担忧与委屈的情态。 季应玄心想,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从前被太羲宫一群几百岁的剑修宠爱着,远不到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兴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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