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濯却不在乎:“只要活着就行。” 他用丹药,用法力,用神器,强行吊着弦汐一口气,不让她死。 弦汐也只好疲累地活着。 涂山来东海赴约与玄濯一战的前夜,弦汐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那片花园仍旧宁静祥和,碧空澄净,万里无云,依稀能听到仙鹤灵鸟的鸣叫。 一切都没什么不同——除了吹来的风里掺杂着微微海腥味。 这附近应该并没有海…… 弦汐脑子里刚浮出这个问题,一阵刺鼻的焦味瞬间袭来。适才还清澈的天空陡然被浓烟覆盖,四周花草树木迅速变成一片猩红火海。 被火焰围在中心的弦汐吓了一跳,当即想跑,却发现双腿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火势已烧到了身上,弦汐疼得想哭,然而流出来的并不是眼泪,而是清透微黏的汁液。 汁液顺着枝干缓缓流淌,滴入烈火中,起不到丝毫灭火作用。 好烫……谁来救救她…… 弦汐在烈焰的灼烧中瑟瑟发抖。 快要失去知觉之际,头顶忽而降下甘霖。 万顷江海翻涌,魔焰转瞬湮灭。 四周蒸腾的白汽中,弦汐意识模糊地看向头顶—— 如夜漆黑的无边苍穹上,惟有一双圆硕金瞳光辉璀璨,远胜明月。 那双金瞳里嵌着尖细的瞳仁,看起来凶戾而冷漠,似要吞噬掉一切所视之物。 弦汐仅瞧见一刹,那双眼瞳便连同黑夜一齐消散,天空又恢复成最初的澄净。 变凉快了。 弦汐迷糊着睁开眼。 床边残留淡淡温热,证明离人已走了有一会。 海底光景万年不变,看不出现在何时,她混混沌沌地进来侍奉的侍女:“几时了……” 侍女小心翼翼道:“回娘娘,将近辰正。” 远方遥遥传来轰鸣声,龙宫结界外海水涌动,像极了梦中场景。 弦汐略微蹙眉:“外面怎么了?” 侍女:“太子殿下正在岸上与涂山狐族战斗,许是战况激烈,影响到了这里。” 东海深达万里,这得是多大的动静才能影响到海底龙宫? 灵魂一阵细微的战栗,弦汐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撑着床垫艰难起身,走向殿门。 “娘娘!” 侍女惊慌喊道。 虽然弦汐在这里尚未得个名分,但就玄濯对她的态度,这里的仆从一直都很有眼色地这么喊她。 弦汐推开侍女试图拦她的手,扶着墙边家具物什,一步一步踏出寝殿。 后腰传来阵阵剧痛,近乎撕心裂肺。 那是玄濯给她下的禁制,防止她私自从寝殿内跑出去。 弦汐忍着痛楚,差不多是半走半爬向龙宫结界。 “娘娘,您要去哪奴婢带您去吧!”侍女脸色惨白地扶起她,焦急问道。 弦汐声线虚浮:“带我去岸上……找玄濯。” “可……” “把我送到结界外即可,我自己上去。”看出侍女惧怕担责的犹豫,弦汐说道,“我只在旁边陪陪他,看看他,不做别的,他不会因此责怪你。” 侍女依旧不太敢,弦汐没了耐心,索性使力敲晕了她,再度冲向大门。跟在后方的随从见势不妙,当即想过来阻拦,弦汐运转体内碎裂大半的金丹,拼尽全力冲出结界,捏着避水诀凫向海面。 她必须出去。 她有种直觉,今天或许会有个了断一切前尘恩怨的机会。 待那一滴壬水之恩报完,她也总算可以回去—— 回到那片花园,尘归尘,土归土。 从此与玄濯不复相见。
第2章 “改名叫弦汐怎么样?”“…… 十年前。 七月流火,炎日将地面烤得龟裂,庄稼蔫黄地耷拉着,看不出一点生机。 东海沿岸一处小渔村里歪歪斜斜飘出一缕炊烟。 “啪!” ——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小七顿了一秒,放下手中猪草,转头望向茅草屋门口。 偷懒的三哥被娘扇了一耳刮子,正在低头挨训。 娘亲扯着嗓门喊出的辱骂在院子里荡出回音,无比响亮,小七慢半拍地回过神,抓起猪草塞进老母猪嘴里,假装很忙。 她家很穷,穷到整个猪圈只有两头奄奄一息的老母猪,米缸也常年见底,但她家孩子很多,足足有八个。 而她,排行第七,今年七岁。 她没有名字,父母本来也不识得几个大字,给哥哥姐姐们起完名就已耗干全部脑力,到了她这,干脆就叫她小七了。 老母猪被热得没胃口,干嚼两下草后就撇过头不再吃;娘还在背后动作粗暴地做活儿,声音噼哩乓啷的响,小七不敢偷懒,左看右看,拿起镰刀跑出去打草。 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在地。 ——好饿。 小七脑袋晕晕地想。 天已过半,她今日吃过的东西却只有一片树皮,这会连走路都有些打颤。 她勉强稳住身形,扶着粗糙的墙面慢慢往前走,手中镰刀蔫蔫垂下,在砂土地面划出痕迹。 虚浮的脚步忽而被一块石子绊住,小七微惊,睁大眼看着地面与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嘿哟!好险好险!” 一条长而有力的胳膊及时接住了她,头顶传来老顽童一般的苍老声音。 小七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喘了两口气,向上望去。 是个须发和衣服一样白的老头子,眉尾长长垂下,搭在肩头。 老头子一只手接着她,另一侧臂弯里挽着拂尘,笑容慈蔼:“小姑娘,有没有事啊?” 小七反应一秒,摇摇头。 经此一吓,本就饿得没力的腿脚越发虚软,她保持着这么一副身体前倾的姿势,一时没能站起来。 明澈盯着她看了一会,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碧绿丹药喂进她嘴里,“吃吧,吃完这个就有力气了。” 小七下意识将丹药吞了下去。 一入肚,一股温暖又充实的感觉瞬间盈溢全身,她当即腿也不软了,眼也不花了,脑袋更是清明万分。 她不知道吃饱是一种什么体验,但她认为应该就跟此时差不多美好。 小七站直身子朝他道谢:“……谢谢老爷爷。” 明澈却反而蹲了下来,与她平视,捋着花白胡须笑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七。” 小七童音稚嫩,又不常开口说话,是以嗓音又低又哑。 明澈没听清:“嗯?弦汐?……你们这儿起名还挺有水平的。” 小七懵懵地看着他。 他说的名字好像和自己的不太一样。 ……算了,随便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明澈见她没否认,又认真道:“老头子我乃当今三大仙宗之一清漪宗的明澈仙尊,今日偶然路过这里,看你根骨奇佳,灵气绕身,是修仙的好料子,想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清漪宗求仙问道,过那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 小七:“?” 听不懂。 明澈自然也知道她没听懂,于是牵了她的手走进院子,询问她那正在忙碌的娘亲。 “这位娘子,打扰一下。”他彬彬有礼地喊道。 小七娘亲陈氏一抬头就见个白衣飘飘好似神仙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还牵着她闺女,顿时讶然:“你是谁?” 明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自我介绍,问道:“你家这孩子很有修道潜质,老身有意带她回清漪宗修行,不知娘子可否同意?” 陈氏瞪大了眼睛:“仙尊?修道?!”她将衣着简朴的明澈上下打量一番,脸上满是怀疑,“别骗人,你不会是外地来的人伢子吧?” “娘子多虑了,老头子我真的是仙门修士。——这是宗门令牌。”明澈好脾气地摘下腰间令牌递到她面前,上面明晃晃写着“清漪宗”三个字。 然而陈氏并不识字,尤其是这么复杂的字眼。 明澈没办法,只得两指一并,直指那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一道白光闪过,原本破败不堪的屋子霎时焕然一新。 漏风屋顶叠满整齐锃亮的瓦片,薄薄的泥墙也变得厚实又干净,连门口挂着的两串辣椒似乎都鲜红了不少。 陈氏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再回首,脸上已堆满了笑:“原来真的是仙人!诶哟,失敬失敬!没想到我们家小七居然这么有福气,居然能被仙人选中!那个……您、您想带她走就带走吧!小七,以后要听仙人的话知道没?!” 最后一句她厉声对小七警告道。 小七眨了眨眼,依稀从娘亲语气里听出点既崇敬,又害怕的意味。 她不是很想离开这里,但在娘亲的注视下,还是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娘。” 明澈这才意识到这孩子是叫小七,而不是弦汐,不禁尴尬地搔搔后脑。 对于自己突然出现并带走人家孩子的行为,明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走前又塞给陈氏二十两银子,算是替小七报答了这几年的养育之恩。 陈氏欢天喜地收下,正欲问问明澈有没有其他看好的孩子,一抬眼,明澈却已带着小七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 白茫茫的高空,拂尘手柄乘着两人平稳前行,纤长云丝在风中悠悠飘逸。 明澈盘膝坐着,将瘦小的小七抱在手臂上,瞧着她那淡定中掺杂着点好奇的小脸,问:“你不害怕吗?” 一下子到这么高的地方。 小七摇摇头。 明澈觉得新奇。 就是宗门里十几岁的少年,最初御剑登高之时也难免胆颤心惊,这丁点大的乡野孩子为何半点不惧? 他这般想着,也直接问了:“为何不怕?” 小七不解道:“怕什么?” 她神情木然。 “……” 这是明澈首次发觉,小七与常人有些不一样。 她的情感反应似乎太过薄弱迟钝,就像……一块无动于衷的木头。 是因为幼年过得太苦,伤了身体底子吗? 明澈拈拈胡须,再次探了探她的根骨。 嗯,很强劲。 那可能是先天不足。不过没关系,修道嘛,脑子单纯点也好,不易生杂念。 垂眼看看小七那满是补丁和破洞的粗布麻衣,以及脏兮兮的小身板,明澈伸指在她肩头一点—— 衣服立刻变得崭新干净,脏污也彻底消失。 小七微感奇异,再次道谢。 明澈询问道:“‘小七’这个名字有点随意,不够正式,想不想给自己换个新的?” 小七一脸茫然:“换成什么?” 在她看来,名字只是一个叫到她时必须要有回应的信号。居然还有正式和随便之分吗? 看她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明澈有些无奈:“清漪宗比较讲究,登记名册的人估计不会接受‘小七’这个名号……要不就叫你弦汐怎么样?琴弦的弦,潮汐的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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