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那些鲛魔眼里,留穗岁这样身份的人在自己宫中,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禾山心中蹿起一股不安的陌生情绪。 “果然……”禾山低笑,“果然是会扰人心弦的东西。” 在禾山过去的岁月里,他很少会有难以掌控的东西,哪怕有,他也能做得很好,最终迎向一个令诸神满意的结局。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去做。穗岁让他等她回来,他就只能守在这方寸之地,拨弄着穗岁留下的那些小巧机关,估算着她回来的时日。 每一次从沉睡中醒来没能在念念宫里找到穗岁的身影,禾山都会燃起穗岁留在宫里的气息,去探查她是否遇到危险。 虽然看起来她过得不好,但至少生命无虞。 禾山感受着自己体内灵息的滞涩,明明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时日无多,如今却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祈求。 想让这所剩无几的灵力多支撑他一阵,他不想太快力不从心,违背了自己对穗岁的诺言。 可他的五感每况愈下,连探查灵力这么个小事,都做得越来越困难了。 第七日的时候,禾山感受到穗岁的气息重新出现在念念宫门外,他本想如往常那样等着穗岁进来,却在感知到押送她回来的婢女已经离去多时以后,宫门还未有被打开的动静。 禾山起身走出寝殿,终于见到和离开时判若两人的穗岁。 她的面色苍白如雪,半蜷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自己却浑然无知。穗岁从前日子过得不好,可向来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清爽,此刻身上的衣服却满是褶皱,像是极力挣扎过,才于摩擦间留下了深刻痕迹。 她好像出过许多的汗,把脸颊两侧的头发全都浸湿粘黏在脸上,汗水已经干了,但在脸上流下斑驳的印子还未被擦去,穗岁整个人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离开枝头的枯叶,了无生机。 顺着她无神的眼睛落在手上,禾山总是从容温和的面容终于变了颜色。 那双能让死物萌出灵巧趣意、无所不能的手,此刻软若无骨,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每一块都在渗着鲜血。 一个时辰以前,在穗岁的食指指盖被四夫人用针慢慢拉扯着挑开后,又听见她那张抹得鲜艳的唇轻启着吐出愈发酷虐的话语:“替我把‘那个’取过来。” 婢女交到四夫人手上的是一根银色的棍棒,也就两根拇指那样粗细,却从她们传递的模样来看份量不轻。四夫人接的时候手往下一跌,眼神就狠狠地向婢女剜去。 穗岁以为她要拿那棍子打她,忍着痛苦把食指蜷缩起来,想要把伤口护在手心的温热处。只要四夫人卸了口中的恶气,打她两下就打了,这些伤迟早能养好,哪怕花得时间长些也不要紧,她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 可是四夫人却喝道:“手给我伸出来。” 穗岁下意识地做了,心中不解。但这困惑只持续了刹那,很快她就切身体会到了四夫人施加给她的毒刑,与这银棒的厉害。 四夫人亲自把手放到棍棒的两端,蹲坐在穗岁面前,在离她极近的位置注视着穗岁的眼睛,然后用棍棒从她的指尖碾了过去。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快地接收到穗岁神志崩塌所给她带来的快乐。 如果说方才的针刑所带来的是分外尖锐的痛,每一回的刺入都能把人的意志和精神紧紧攥着提在灵府之上再重重摔落,那此刻的痛则是钝钝地磨搓着穗岁的五脏六腑,要把她的一切都捣成尘滓。 连同一起破碎的,还有她的骄傲和尊严。 过去总戴着卑微低贱的面具示人,是穗岁为了求生把自己一切深埋心底的让步,可是她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姿态放得再低,说了再多从前自己不屑的话语,穗岁心里还是看不起那些鲛魔的。 而彼时她在自己鄙夷之人面前被钳制得无法动弹,涕泪横流,丑态百出,却分不出一点精神来控制自己的一切,眼睁睁看着那银棍从自己的手上碾过去,再撤回来。 穗岁就像是那些被她拍昏前挣扎扭动的青狼鱼,在白沙地上无力地抽搐震颤,直到喉咙口咳出血沫,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 四夫人却道:“嗯,怎么不喊了,是不疼了吗?”她拎起穗岁的拇指仔细观摩了一番,然后送入一道灵力,把她的每一块碎骨接了起来,让手的外表恢复如初。 “可我还没听够呢。” 然后,重新再碾一次。
第12章 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穗岁并不记得禾山开了宫门后,究竟是怎么把她抱回寝殿的,她也无力去责问他为何走了出来,是否被鲛魔看见了禾山的身影。 等她安坐于床边,禾山蹲在她身前捧着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用灵力为她洗去血污,接起断骨的时候,穗岁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凝视着禾山的头顶,穗岁忽然身体一颤。 “疼吗?”禾山注意到了穗岁的反应,问她,“对不起,我并不习神农之术,不会治愈疗伤的功法,只能尝试着做到如此。难受就告诉我,我动作再轻些。” 穗岁摇了摇头:“不疼……但没有意义了,你不要浪费灵力在这上面。” “为你疗伤,怎么能算浪费。” 她能感觉到禾山非常地小心,尽力减缓她的疼痛。但其实穗岁所有的冷汗都已经流尽了,现在无论是神经还是**,都陷入了无边的麻木中,她甚至完全无法感知到禾山握着她的手、与她皮肤相连的温度,这断骨重连的痛在她看来亦是不值一提。 穗岁看到了禾山垂落在身边的黑发,从发尾的地方开始出现一抹醒目的灰白色。 倘若正常长出白发,也应该是从头顶生出的,怎么会自尾端发白呢?穗岁心想,是因为禾山的身体开始进一步恶化了吗?她离开的这些日子,他有安心饮食休息吗? “禾山,我还一直没有问你,你今年多大年龄了?” 禾山抬眼,没弄明白穗岁为什么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回答道:“一千多岁。” “是活得太久,不记得具体的数目了吗?” 禾山轻笑,手上灵力不断:“没什么去计量的意义罢了……神族寿命悠长,又难衍后代,自醒来之日算起,后神一代大多都两万来岁了,与他们相比,我真称不上活得太久。” “那一千岁在神族眼里,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了。”穗岁也跟着笑了,可她面色青白,嘴唇干裂,笑得就有些悲凉的意味在里面,“但放到人族的寿限来看,你都能算得上是我的祖宗了。难怪我从前觉得你看我的眼神,总像在看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 禾山一愣:“我并没有……” “嗯,我知道你没有嫌我鲁莽浅薄,是我自己敏感多思。禾山,你可不可以……”穗岁说到这里,又不知如何继续,半晌舒了口气,“算了,没事。” 却看到身前之人从地上起身,坐到穗岁的身边,喉结上下滚动,然后伸出双手,将穗岁揽入怀中:“可以。” 穗岁还以为自己一切狼狈不堪的泪水都已经流得干净,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满腔委屈和不甘再一次夺眶而出。 同样滚烫又撕心裂肺的泪水,却承载着天壤之别的痛。 “穗岁,你自己说的,你有我了。”禾山动作极不熟练地抚着穗岁的脊梁,一寸一寸地替她捋顺气息,时不时轻拍两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痛苦,脆弱,愤怒……在我这里,都不要再忍着。” 穗岁越哭越凶,十几年的心酸苦楚都在这个清冷的怀抱中得到了释放。 他的身上有一股清幽的松香,好似隆冬里凌冽的风从高山树林深处卷下来的一阵霜。穗岁从没有攀过高山,她只从书种读过一二,却觉得如果山有味道,就应该是禾山身上的气息。 “穗岁,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替他们还给你。” -- 禾山把在他怀中哭累到睡着的穗岁放平,让她在床上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后,又小心翼翼地掬了灵力来为她洗去脸上泪水和汗水的痕迹。 脑子里一直回响的还是穗岁睡过去之前,喃喃念叨的一个问题:“禾山,如果我做了让你失望的事情……你还愿意陪着我吗?” 后神时代,神与人之间的纽带断裂,禾山的父神伏皇明降自他很小的时候便与他说,如今的神族眼中,装得下山川湖海,但不可看芸芸众生。 那时的禾山不理解,他曾在上古神界流传下的神言古籍中看到许多文章,规劝神族不可蔑视苍生,要容天下大义,怜悯众生之苦,不得拘泥于一人。 为何他的父神要和他说,苍生也好,一人也罢,都和他无关呢? 或许是因为他连自己的身体和神相都控制不好,才没有资格怜悯天下生灵。 他的灵力愈发躁动,神相之力更加难以驯服,可禾山最终还是决定以自损元神的方式走出神界,镇压鲛魔,干涉了人界的命运。 也因此迎来了众神对他的惩罚。 但在禾山走出神界,跌至孽海的时日里,他未见苍生全貌,却在眼里装下了一个人。 无论是神言古籍,还是父神的教诲,禾山都知道他现在所做的都是与他接受到的教育,是背道而驰的事情。 可是禾山又觉得,他现在不是九重天上神界的黎岄,很快就要烟消云散在孽海深处,肩上没有背负着神族的命运,那任性地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算不得违逆天道。 “穗岁,你是怎样的人,于我而言都不重要。”禾山轻声道,“禾山眼中,只你一人。” 只救你一人。 -- 禾山的头发原本只是发尾处微微泛白,穗岁再醒来之后,那白色都快攀爬到一半的位置了。 除非他刻意用灵识去探,平常时间里,除非凑得很近,不然禾山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在她昏睡过去的时间里,禾山其实一直在帮她疗伤。如今皮肉伤都已经好全,骨头也被续了起来,可是穗岁仍然觉得手指不甚灵活,哪怕只是轻微地碰到什么都疼痛难耐。也不知道是那银棒另有什么玄机,彻底损了她的经脉,还是她从心底生出了对刑罚的畏惧之心。 但无论如何,穗岁觉得她的手再难回到过去了。 醒来后不久,穗岁把一件竹青色的长袍从柜中取出,递给禾山:“本来还想再根据你的身形调整下针脚,现在看来不行了,你就将就着穿吧。” 穗岁被四夫人叫走之前还觉得袍子做得有些小了,没想到禾山穿上却是正正好好。 他怎么又瘦了。穗岁心想。 以前穗岁在宫内的时间总是对着些形状怪异的石料敲敲打打,禾山坐在一旁看,现在穗岁手不敢再动,两个人之间就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 “忽然觉得寿命太长并不是一件好事。”穗岁与禾山说,“你们得忍受那么多无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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