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山侧头回想了一下:“我从前其实一直很忙,日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但那些没有神力的神族之人每日也都过得不错,大多寻了些自己喜欢的事……” 他忽然想起穗岁现在做不成她喜欢的东西了,这话说得有些戳心窝子,禾山就收了话音。 他正欲道歉,却看到身前的穗岁嫣然望着他,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就道:“你觉得无趣,我就和你说说神族的事情吧。” 禾山告诉穗岁,九重天上的后神界其实和凡间差别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在神宫运行世间万物的就好比人间的官员,没有神力的就寻个地方耕种裁衣、吟诗奏乐。神界亦有灵石流通,用以交换各类灵物或小玩意儿。若是没有什么喜好也想赚取灵石的,去各大神宫做神侍,也能领取一份固定的俸禄。 穗岁摇了摇头,心想:这不一样。生计所迫的劳作,和没有温饱之忧后的闲情逸致,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可等禾山停顿下来,等着她把心中疑问说出来后,穗岁却说:“无事,你继续说。” 然后禾山又说,神界的草木皆有灵力,对天生的神族而言并无太大作用,但从前对于那些人身受封的神官而言,这些有灵力的草木做成的食物是可以增补灵体,净化神骨的。传闻人间有大造化的修士,上古神界得了天道旨意后,会有专门的真神将这些灵果赐予人族,有助于他们修为增长,早日登上神界。 当然现在的修士已经不需要灵果,也不稀罕做神了。 禾山还说起神宫的建筑不似人间王宫,大多用浓重的色彩来强调尊贵无上的地位,无论是主神王宫还是万象神宫,大多都以白玉色为主,用星辰或彩霞的光辉作点缀。 “我未曾亲眼见过人间宫宇,只在景象中观摩过一二,确实金碧辉煌,奢华至极,但私心还是觉得神界那些素雅的颜色更好看些。” 穗岁:“我的思绪受眼界所限,你说的琼楼玉宇,我一概想象不出。” “等你出了孽海,会有机会见到的。” 这对穗岁而言实在是异想天开了。穗岁下意识地想反驳,可看着禾山异常认真的表情,却无端觉得这些远在天边的事物,她也不是不可以肖想一下。 好像只要是禾山说出来的话,她都能没有理由地去信。 穗岁这些日子来,身体明明日渐恢复了过来,精神却彻底丢了一半在四夫人那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也经常会觉得疲倦困顿。她总觉得那七日欠下的安眠,或许这辈子都补不回来了,有时候就也与禾山打趣: “这下好了,以前只有你整日睡不太醒,现在我们两个都浑浑噩噩了。” 两人困顿了就各自寻个角落安眠,醒来穗岁就继续听禾山说神界的故事。说着说着,她便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 穗岁在人与鲛魔两族之间都生活过不算短的时光,却因始终被囿于一角,只知道自己周围弹丸之地的事情,对于任何一族的全貌与历史均局限在文字或是他人的描述里。 禾山却完全相反。 他对神族的族人、神官们做些什么都非常清晰,对于其他种族的了解也远在穗岁之上,可是从禾山的叙述之间,穗岁却找不到任何他存在的痕迹。 任何一个人谈起他身边的事物,总是要比从别处得知的那些更带有自己的情感,从喜爱、无感或是厌恶的角度出发,讲述出来的时候也愈发生动有趣。 但禾山对他所告诉穗岁的一切不带任何情绪。穗岁在母亲房里见过一本前朝史册,史官只做记录,也是这样没有任何情感,把批注解读的权利完全交予读书人手上。 他好像是在神界空中漂泊的游魂,冷静旁观着世间万物,不入其中。所以故事里没有半点他生活过的踪迹。 穗岁原本是想从禾山的讲述中,揣测出他在神界到底是做什么的,进而推度他为何坠入孽海。 时到如今,她还是猜不出。 “你在想什么?”禾山开口打断了穗岁的思绪,“是困了吗?还是我说得太过枯燥,让你觉得无趣了。” 说完他有些惭愧地笑了笑:“抱歉,我还从未和人说过这些。” 这是实话。穗岁觉得这些神界的灵物和景象,换任何读过些闲书的人来讲述,都能说得比禾山更游心骇耳、引人入胜。偏偏他讲得像枯燥的经文,半分感情都没有。 若不是声音好听,穗岁的心思又不全在神界的故事里,她精神再好都要睡过去了。 她在此之前,好像都没听禾山说过这么大段大段的话。不管是出自对她受了重伤的怜悯还是别的,穗岁觉得只要禾山能一直在她身边说这些有的没的,日子再苦,她也能撑着过下去。 “我只是在想……二十八星宫你都捏碎了说与我听,这最后一宿讲完了,下一个你要说什么。” 禾山往身旁记录日子的刻板看去,指尖微动:“没有下一个了。” “嗯?” “算算时日,你注在青狼鱼皮下的毒,也该发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穗岁:好无聊啊…… 禾山:那我讲点故事给你听。 穗岁:谢谢您,更无聊了。 第13章 “如果你是神族……我不会让你被围困到这一步。” 穗岁猛地起身,动作太快重心不稳,被身下的石凳绊了一下。 禾山眼疾手快地到她身旁搀了一把。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扶在穗岁的前臂下,两相对比,看起来她的手臂如此不堪一折。 没等禾山将她扶稳站好,穗岁却应激般地将他的手挥开。 禾山微微一怔:“我无意冒犯。” “你知道了?”穗岁不敢去看禾山,接连问道,“什么时候?” 禾山闷声片刻,才开口:“我那日拿起鱼皮就闻到了咤腥水的味道。你放心,寻常人闻不出来异样的。” 若非五感衰退,无需亲手将它拿起,在更远的地方禾山都能闻到那微弱的味道。 这些咤腥水取自一种靛青色的毒水母,是壬风眠收集来给她的,为防被禾山误碰,她一直把那装着毒液的瓷瓶带在身上。 咤腥水对其他种族而言是触碰的时间长些就能致死的毒药,对于鲛魔一族而言虽然毒性不弱,但鲛魔久居水下衍变至今,寻常的毒物穿不破他们皮肤的屏障,光是触碰这毒液并不会伤到鲛魔族人。 如果误服或是被抹了咤腥水的法器所伤,又不及时用法力逼出,也会导致非死即伤。而咤腥水最令人生畏的一点就是,它不仅无色无味,短时间内不会发作,毒发后还会慢慢消退。待中毒之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多半已经察觉不到咤腥水存在的任何痕迹,更难找到下毒之人的踪迹。 所以在鲛魔王规里,咤腥水是一件禁品。 穗岁不知道壬风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她也不感兴趣。把咤腥水注入到青狼鱼皮的那一层夹缝之间后,她又在部分软刺上穿出一个砂砾大小的孔。 正常情况下,略带黏稠的咤腥水很难通过这样的小孔钻出。可是穗岁以三公主身量纤细为由,已经早早将青狼鱼皮裁成这样的尺寸,如今更改不得。 婢女们在四夫人的要求下不得不将这明显不合身的腰封穿上,就只好将它系紧。与躯体越近,体热便能将咤腥水温化得更易流动,婢女行动间衣物的摩擦越大,青狼鱼皮内侧的刺就会愈发贴近肌肤,刺破鲛魔的屏障,将咤腥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体内。 而她们只会叫骂穗岁手艺粗糙,鱼鳞都去不干净,刮得腰腹生疼,又不好把东西取下。 算算时日,是差不多要毒发了。 可是穗岁没有一点事成将近的期待和喜悦,此刻她只觉得在禾山面前宛若赤身裸///体,寒意沁入心脾。 慌什么呢。 穗岁心想,他迟早要知道的,你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从前在人界她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性子,被欺负了便会想尽办法给人添堵,哪怕一时半会她必须忍下委屈,心中却藏好了一笔账,等着有朝一日与人清算。 可她的报复也不过是耍耍滑头,与真正的杀人是完全不同的。一旦损人性命,她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就变得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邪魔一样,彻底做不成人了。 但是穗岁等不了了。 那些鲛魔欺她至此,又不仅只是欺她,一件件罪行累加起来,也是死得其所的。她杀的不完全算人,更何况这是她绝地的反击,并不是因为她被嗜血残暴的鲛魔所感染才违背了她的人性。 穗岁以为她给自己寻的借口,足以说服任何一个人。可是事到如今,她仍然害怕禾山会发问于她,为何自诩不是鲛魔,却做着同样滥杀“无辜”的事情。 与此同时,她又怕禾山不看她,对她的所作所为全然没有反应。因为那样就说明在禾山看来,她与普通的鲛魔没有任何差别。 一个行杀戮之事的鲛魔,再正常不过。 穗岁的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食指的指甲不安地在拇指关节上重重刻出一道道痕迹,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禾山曾经点出过,她过去刻意用一种自虐的方法在为以后的复仇赎罪,当时她轻轻揭过,并没有明确地认下来。 因为那并不是完全的赎罪,她是在用这样的痛来寻求一份心安。 她才不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能达成她的目的,她不会给那些鲛魔留任何生机。禾山当年问她会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她告诉给他不会的时候,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想过,穗岁何止不会留情,而是彻底取人性命呢? 他一直对她那么好,甚至为她在不见天日的海底,点了一盏无瑕的银盘。 那如今禾山会不会觉得……她配不上他给的月亮。 “她们对你好吗?”禾山却这样问。 穗岁自暴自弃道:“言语羞辱,动辄打骂,将我最珍贵的双手碾到经脉寸断,在我的哭喊恳求中放声大笑,你觉得好吗?” 禾山又问:“那杀了她们,你高兴吗?” 这话穗岁却答不出来。 不仅答不上来,她紧握的拳头也就此松开,脸上一片茫然。 将她折磨到生不如死的人都遭到报应,这难道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只要心中想到就会觉得畅快无比的好事吗?可是扪心自问,穗岁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她每日被那碎石落碟的声音惊醒过来的时候,心中都会舒一口气,因为她终于从无尽的梦魇中挣脱了出来。动手之前的每一天,她都战战兢兢地做着准备。 如果说禾山是她的浮木,那穗岁并不是在这孽海中残喘,而是被心中的惶恐和疑惧压得无法脱身。 而在她下手以后,穗岁却被一种她完全不曾想到的情感笼罩着。她心中自觉愆尤深重,连手上挠心剜骨的痛都看作她赎罪的一部分,可同时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手中已经沾上了鲜血,体内就无端涌上一股燥热的暖流,令她心绪不宁,时刻蚕食着她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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