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临深望着她,道:“你来得晚了些,希灵神已经亡故了。但她对我说过你,你能来,能与我做一场好友,我也很高兴。” 阿玄道:“非是我来,天命如此。” 她头向上微微抬了抬,道:“你我之上,皆不自由。” 妙临问道:“不要自由吗?” 阿玄道:“不要。” 妙临笑道:“我要。” 她拂袖看着广阔世间,道:“不单我要,自创世神起,三界生灵,皆愿自由。天道在上,定运行规则,善恶有报,因果有偿,都是好事,但限制太过,笔落字定,世人又与棋子傀儡何异?若世间万千生灵,活上一回,都只为作天道掌下牵线木偶,意义何在?” 这样的话,阿玄亦听长晔激情昂扬地说过一遍了。 她眼中没有什么波动,看她道:“这世间从来不曾有谁,真正跳脱于外,不受掌控的。” 她语气沉了沉,道:“若失之控制,必定酿成大祸。” 妙临摇头道:“有的,阿玄,有的。” 她声音十分坚定,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又自信的光亮。她起身往天机楼内层层书簿木架内走去,回身对她招了招手,道:“阿玄,我来带你看。” 这绝不可能。 阿玄迈步,跟着她走进命运浮沉的茫茫字书之间。 妙临眼瞳的颜色在天机楼灵力流动之间慢慢变浅,最后异化成泛白的浅金色。她口中唤着“长暝”,便有灵力浮动成墨黑文字,最后落定在一幅长卷之上。 那长卷缓慢下落,来到她们面前。 阿玄眉心向下压了压,道:“你能召出神魔命书?” 妙临笑道:“我驻守天机,岂能不察,岂能不见?” 一直以来,神魔都是这世界的最高层级。天机楼内的命书没有神魔卷,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才是推动这世界运行、决定众生命运的掌控者。 可实际上,只是天道有所隐瞒而已。普天之下,众生平等,神魔又与其他何异? 他们高高在上惯了,所以他们不能接受。 但妙临天生与其他神魔不同,可以看到这世界深处的秘密。她从前不召,是因为没有必要,而且消耗力量过大,她实在有些承担不起。 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某一个时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仿佛突破了一层无形的桎梏,有了自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痛快。她尚未想明白原因,便听说前线来了一位新境的神女。 阿玄来了。 于是她的力量,终于在某一刻暗暗地完整了。 长卷安静又平整地展露在她们面前。阿玄上前一步,看到上面白纸黑字,清晰非常地写着长暝的生平。如何生,如何长,如何沉睡,如何落入离虚幻境。 她手指点在那四个字上,文字开始浮动扩大,又在其下显露出字迹更小的详细记录来。 哪一年,哪一日,哪一时。 于离虚幻境中,遇神女彤华。
第291章 影子 他们都在看着无果的归路。…… 阿玄看见这一句话,目光立刻沉了下来。她紧紧盯着命书,逐字看了过去,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连起来,就形成了和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的手指点在一个又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节点上,将它们放大再放大,将记录细化再细化。可是越是详尽,就越是与她经历的不一样。 那上面写着,那年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意外落入离虚境中,被长暝所救。长暝为免身份暴露,以步孚尹作为假名与她相处。 他们这样相识相知又相爱,长暝教会了她衔身咒,又将此咒作用在了她的身上。他们在离虚境中度过了好漫长的一段时光,直到彤华揭开了覆在自己眼睛上的阻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身份。 “这不对。” 阿玄一把将这卷胡言乱语的命书推了出去,回头看向妙临时,目光变得锐利而严肃。 妙临看着她明显变幻的神色,想,她还说自己不是彤华,可是她已经变了,她来俗世一趟,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她,也许再也回不去极乐境了,可她来的时候,一定自己都没有想到过。 妙临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何处不对?” 她似乎是知道这个故事里的荒谬之处,并且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但却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一般。 她道:“你触摸过了这卷命书,它是真是假,你岂能感觉不到?命书不过是命轨的外化体现,命书能如此记录,就说明命轨已经如此运行。这样的规则,你又岂能不知?” 对,妙临说的都没错。阿玄心知肚明,命书是真的,上面写的也都该是真的,此刻所见的一切都在向她证明,长暝所说全都没错。但是—— “这不对。” 这一定不对。 她再愚蠢,怎么会分不清那个陪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的步孚尹是谁。哪怕那个陪着她的步孚尹是个从来都不存在的幻影,也绝对不会是长暝。 阿玄沉声道:“恂奇的命书呢?” 妙临今日就是来带她看真相的,半点没有想要藏着掖着,她很快便为她调出了恂奇的命书,于是阿玄又上前去看。 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出生在大荒,长成在大荒,直到十八岁大荒覆灭之时,都一步不曾离开过大荒。任她将记录翻得再如何详细,也看不到他与外界的一分联系。 他还与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有过婚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父君为他定下了这桩血肉相连的婚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用一句“唯余一暄妍”,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取定了名字。 这个字随着信件越过禁海飘入群玉山,展开在中枢宫室的案头,最后记录在了内廷的文书之中。 彤华神女,希灵兰暄。 阿玄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这位命运多舛的神君,少年时失了故乡,被未婚妻带去了定世洲,而他们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天定良缘。他丢弃了身份,成为了定世洲内一个臣属使君,最终又因为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被诛杀在三途海。 结束了。 恂奇的命书,至此到了终章。 什么衔身咒,在这卷命书之内竟是只字未提。至于他是如何被彤华用衔身咒收去魂魄,变为游魂,从此跟在她身边飘飘荡荡,更是再也没有提过一句。 阿玄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种令她忍不住要颤抖的感受,那是在极乐境不会存在的感受,但她去过现世,她知道那叫作恐惧。 她的潜意识中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在彻底看到之前,她仍然在自我欺骗,不肯承认而已。 她没有再唤妙临了。 在她看完恂奇命书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强大的力量从她周身迸发而出,搅得这天机楼难以安宁。 她要唤步孚尹,她要唤出步孚尹,看看这之后的故事。 诚然他当初魂飞魄散之后凝结的虚体是跳脱在三界六道之外的游魂,可他仍在天道之下!可他仍在天道之下! 他一定会有记录的! 天机楼内的书卷被风带动,发出无情的沙沙之声,竟有数百卷长书同时飞起,最终全部来到阿玄的面前。 封页之上,皆是步孚尹。 这世上曾有许多步孚尹。他做过王侯将相,做过文人剑客,做过邪恶妖灵,做过善良仙精。他去过人间的每一处,去过浩荡的三界,这世间的每一处,都曾记录过步孚尹的足迹,这宇宙山河之内,都曾与步孚尹结过缘分。 而最早的那个步孚尹,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书生背着自己的破包袱,带着自己的秃笔,带着自己的墨记,朝着未知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死都没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一直到死都没想通他想要去什么地方。 阿玄一卷又一卷地翻过去,直到最后一卷看到此处,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见过这书生的。 希灵神死了,到死她都没有听这女神的话,将俗世那些生灵接到极乐境来。可是希灵神死得不甘,来到极乐境的父神也活得不甘,她看着父神一日又一日地盯着现世,某一日,在父神不在的某刻,她也低头看了看那些虚假的游鱼。 她的灵识很快穿透它们,落到世间。 她看到一个老妪,少年时送走了丈夫,中年时送走了儿子,老年时又送走了孙子。她糊涂了,在门口等啊等,却已经意识不到她在等什么。 阿玄觉得老妪与父神像,他们都在看着无果的归路。她不解他们为什么如此执著,而她虽看不穿来到极乐境的父神,却看得穿一个老迈的妇妪。 她轻轻附身在了她的身上,没有影响她的意识,却用她的眼睛看向了前路。 她看到了一个没有方向的孤魂野鬼,仿佛还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他问她认不认识步孚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他又决定继续远行了。 如果这就是希灵神所说的大好世间,那么看上去也太过于茫茫了。 而老妪仍笑着,似乎是等到了自己的结果一般,温暖地拥抱了这个孤魂野鬼,送了他最后一程。 阿玄的手被老妪的手带着,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好孩子,向前去。 那是她曾亲手送过的步孚尹。 但她已经不记得了。那是过于短暂而无厘头的一次会面,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她的神思在世间漂浮了很短暂的一段时光,又重新回到安静的极乐境内。 她再一次和极乐境一起停留在了时间的流逝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活泼极了的游魂闯进了极乐境,她没有去见,自然也没有认出来,于是那游魂又回到了俗世之间。 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有长暝,有恂奇,有数百个来来又往往的步孚尹。可千千万万行文字记录之后,没有极乐境的步孚尹,没有离虚境的步孚尹,没有在她身边陪伴过千余年的步孚尹。 他明明活着,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他明明陪伴她从生到死。但直到所有故事结束,没有一个字记录过他的存在。 天道在上,命轨运行如常,不见于他。 他始终都不存在。 阿玄心头的那种虚幻的恐慌,终于在此刻,落定成一种实际的惘然。这样的事实在她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她经历一切,却尽是虚假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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