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哗啦啦一阵水声,一道清冽澄澈的声音落在耳畔。 乌芝和昆莫同时抬头,先看到的,是那枚纯洁蔚蓝的冰凌印记,然后是那张坚毅的脸,和一副黑气缭绕、千疮百孔的身躯。 这显然是个虚影,仿佛能被风一霎吹散。 “拉昂措!”昆莫惊呼。 “我拉昂措,生来就是为了对抗雪山里的各种妖兽,千百年来,我始终在用自己的湖水去净化污浊的妖气,却不想,被你们误解成了……黑色的鬼湖。” 神子的双眼无限悲凉。 “蜃蝶,它们被装在我的身体里,只要我还活着,它们就没法为非作歹。” 拉昂措指了指自己镂空的腹部,像被巨虫啃噬殆尽的果实,黑而空洞。 “所以,请放我出去吧,让我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 乌芝和昆莫相视一眼,合力推倒了最后一座白石塔。 轰然一声惊鸣,拉昂措上涌起深蓝色的漩涡,真正的拉昂措,浑身缭绕黑气,捧着一颗流着血泪的眼珠,从湖水中缓缓走出。 拉昂措来到白沙之眼,击碎了那坚不可摧的白石,白石的碎片四处飞溅。 他从一片白石废墟中,找到了湘湘的另一颗眼珠。这两颗眼珠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上,好像在温柔地看着他。 天亮了,雪山的第一缕曙光,轻盈地落进湘湘的两颗快要流干泪水的眼珠里。 “金沙的那颗水晶球,是湘湘的种子。只要找到金沙,将湘湘的眼珠放进水晶球里,湘湘就能复活。” 拉昂措虔诚地捧着她的眼珠,他化作一片水雾,俯冲下白沙山,追向老祭司。 微光破晓,雪岭皑皑,彼时日照金山,神圣巍峨的金色雪山连绵起伏,如神明的骨骼。 风抚芦荻,哗啦啦的声音渐起。白沙湖畔茫白藏绿的芦苇荡里,雪白的牦牛群沿着湖岸奔跑,沉稳疾速的蹄踏声,震碎雪湖清晨的静谧。 “牦牛啊牦牛,请你们再快些!” 金沙趴在牦牛背上,两只被吹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抓着牦牛墨黑如玉的角。 “快啊!快啊!带我去天葬台!” 金沙不停地回头,她听到密集的马蹄声,她知道,抓她的人要来了,有很多很多。 嗖嗖——十几只羽箭从她身后射来,她趴下身子,紧紧贴在牦牛背上。羽箭擦破她的衣衫刺进几只牦牛的身体里。 那些箭上都有老祭司施下的法术,纵然是强壮的牦牛,也无法与之相对抗。 拉昂措来到白沙湖边,他大声喊: “姐姐!求你告诉我!金沙在哪里!” 白沙湖水涌起涛浪,顺着浪花所指的方向,拉昂措飞快地追了过去。 乌芝和昆莫骑上了白马,也紧紧尾随。 湖畔的芦苇被染成了血色,在十几具牦牛的尸体的包围下,拉昂措捡到了金沙滚落在地上的水晶球。 金沙不在这里,剩下的牦牛们带着金沙,继续向天葬台而去。 拉昂措把两颗眼球放进水晶球里,很快,水晶球上破出一颗幼嫩小芽,飞速地长大,变成一株墨绿的竹子。竹叶轻轻摇晃,拉昂措看到湘湘,从幽绿色的雾气里走来。 “去救金沙!去救我们的女儿!” 湘湘顾不上重新获得身体的喜悦,她只一心担忧着她那被追杀的女儿。 她们赶过去时,满地的牦牛尸体,纯白圣洁的牛毛被血浸透。天葬台的十几层台阶上,鲜血如落水瀑布般一阶一阶洇染。 瘦弱的女孩正趴在台阶上,她的一只腿和一条胳膊被射断,血汩汩往外涌。她用自己的身躯往上挪动,想要爬到天葬台上。 无边的秃鹫正在天葬台上高高盘旋,像一团酝酿骤雨的风暴,它们凝视着往上爬去的女孩,悲戚地仰头啼鸣。 可老祭司的箭,已经对准了她。 咻的一声,箭已出弦。 “不要!” 湘湘凄厉地哭喊一声,飞扑过去。 她从背后抱住自己的女儿,长年累月被榨取眼泪,让她早就用不出一丝一毫的妖力。 利箭朝她的背后刺去。 一团水雾温柔地笼罩起湘湘,正如他们初见时,清泠的湖水温养她墨绿的长发。 “爹……娘……” 金沙用虚弱的声音喊着爹娘。 噗嗤一声,利箭刺破血肉。 冰凉的血液流下,流了湘湘和金沙满身。 湘湘不敢回头,她看到身边有无数冰蓝色的光点弥散,像某个夏夜里,拉昂措带她去看的雪湖上的萤火虫。 她听到拉昂措对她说: “湘湘,金沙,你们要好好的。” “我会化作雪山的风,溪流的水,草甸上的格桑花,永远陪着你们。” “拉昂措!” 乌芝和昆莫眼睁睁地看着拉昂措被利箭贯穿,身体如春雪般飞速消融。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昆莫怒不可遏地骑马上前,一拳将老祭司从马上踹到了地上,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只见随着拉昂措身体的消失,他体内那团黑气越来越大,飞上天空,那是一群数以千万计的蜃蝶,翅膀不断拍打出簌簌声,彩色的鳞粉如雨般落下。 “怎么会……怎么会……” 老祭司一边摇着头,一边后退。 “快去杀了金沙,杀了金沙,一切都会结束的,快去啊!” “金沙,金沙!” 湘湘挣扎着站起,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儿,一步一踉跄着往天葬台上跑。 几十个人蜂涌而上,冲向金沙,昆莫拔剑与那群人缠斗在一起。 而那蜃蝶群也俯冲向母女,乌芝飞身上前,挡在湘湘和金沙面前。 他看见蝶群幻化出狰狞的触手,像一只只吸血的水蛭,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团团包裹起来,紧接着,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传来极强的剥离感,仿佛他们的生命在被一点点吸走。 那些人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在衰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用了片刻,就如八旬老人般身躯佝偻,头发花白。而老祭司,甚至直接被吸干了寿命,抽搐着死在了地上。 “不就是……吸寿命的妖吗……” 乌芝是唯一在蝶群中没什么变化的一个,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露出抹嘲讽般的笑意。 他自爆了。 纷纷扬扬的紫色孢子落了下来,清甜微苦的灵芝香气弥漫在白沙湖畔。 强大的生命能量笼罩于众人之上,蜃蝶吸去多少,他就用自己的身体补上多少。 “我是一棵灵芝,是一个医师,我不会打架,也保护不了身边重要的人。” “我是蛊神里最平平无奇的一个,要非说我有什么特长,那可能就是,命特长。” “这一次,我要让所有人活。” 金沙一步一步爬上天葬台。 秃鹫俯冲而下,分食她的血肉,天边一阵惊雷滚滚,羽烬和血污之中—— 新的神女诞生了。 莹白而神圣的力量荡漾开来,雪山神女身披瑞甲、踏云驭雪,冲向她千百年来的宿敌。 与此同时,嬴钺、灵归和阿九也赶到,火焰和雷霆涌出,他们与雪山神女合力,将蜃蝶消灭。蜃蝶的尸体化作冰晶,漫天纷纷扬扬。 “阿芝,阿芝!” 灵归飞奔过去,在满天落下的冰雪碎屑里,寻找那些微茫的紫色孢子。 今天雪原上的风好大,将乌芝的尸体吹散,散落在芦苇荡、牦牛群和白沙湖上。 雪山神女将那群随祭司追杀他的愚民们永远地流放到了沙漠之中。 神女回来了,白沙之眼重新开始转动。 文明繁衍不息,生命奔流不止。 湘湘说,她不走了,她要在这里守着雪山和湖泊,陪着拉昂措。她把力量交给了灵归,她什么都没对灵归说,只是站在死寂的拉昂措前,目送着她骑上雪白的牦牛。 湘湘好像在灵归身上,看到了神女的影子。有湘水神女的影子,有姑瑶神女的影子。 她或许会成为黔青新的神女。 成为神女,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湘湘无声感慨,无私的神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她想开口劝灵归,却最终没能说出那句话。 她知道,说了,也不会有用。 这些人啊,总是满腔热血,以为凭一颗至纯至善之心就能抵挡红尘侵蚀。正如当初离开黔青、踏入西域古漠的自己。 灵归坐在牦牛背上,吹着白沙湖来的咸咸的风,双手捧着那残余的紫色的孢子。 先前在巫都灵木氏那里得来的,那枚没能派上用场的神木树叶,被灵归融进了这些紫色的孢子里。很快,腐朽的叶片上,长出一朵小小的、袖珍可爱的紫色灵芝。 “乌芝,他是个好妖。” 嬴钺憋了很久,说出这么一句话。 “好妖有好报,他能活的。” “灵归,你放心,等我们回到姑瑶山,把小灵芝往那树上一放,每天浇点水,施点肥,再灌些天地灵气,要不了百来十年,他说不定就又能化形了!” 阿九也凑过来安慰灵归。 “你们两个也别这么紧张兮兮的啦!我也不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的人……” 灵归吸了吸鼻子,把小灵芝收进盒子里。 灵归说:“我想吃乳酪烤肉了。听说昆仑山下的栖云镇,那里的烤肉做的一绝。” 阿九欢呼:“那我要吃烤兔子!” 嬴钺:(沉默)………… 灵归想起来,上次她和鲤花花在讨论回家吃春卷的时候,嬴钺也像现在这样沉默。 他在想什么,也在想什么珍馐美味吗。 灵归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啊。” 阿九答:“今天啊,好像……是春分!” 春天又要来了啊。 铃迢迢,音漫漫。 路长长,向昆仑。
第87章 相思雪① 阿归身上,都是我的味道了(…… 越往昆仑的方向走, 灵归的身子就越发沉重,许是因为高寒而空气稀薄,因而也没法让嬴钺带着她飞了, 只能恹恹地晕在马车里, 用最传统最缓慢的方式赶路。 昨天刚翻过了塔尔坷冰川, 今天便到了一片水草丰茂的河谷。 远处雪岭嵯峨崔嵬, 晴旭照时, 冰光潋滟。山麓之下残雪犹积, 淙淙的冰川水蜿蜒而下,溪畔牛羊成群。 灵归一睁眼,从车窗漏进来的融融日光刚好落在左眼睫毛上,那两三道光柱里,有莹莹细碎的光尘随风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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