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柳络儿似乎格外胆小,不知是惊吓于一连串全然超出承受力的怪事,还是害怕眼前这片尸骨遍地的乱葬岗,一直紧缩缩跟在九夭身旁,跬步不离。 “柳姑娘,”九夭无奈地捋下柳络儿将他胳膊抓得生疼的手,“不必如此惧怕。” 柳络儿转即又攀上九夭胳膊,“不怕九城主笑话,我实在憷得慌。” 九夭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没再继续推开她。 苍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独行在前,褴褛的广袖下,指腹紧紧挨着袖箭的簧片,已蓄全势。 走着走着,九夭莫名问道:“柳姑娘想饮酒吗?” 柳络儿直言道:“九城主莫玩笑了,再大的瘾也早被吓退了,还是等出去之后再与城主推杯换盏罢。” “酒壮人胆。”九夭不知从哪儿捞来一只小酒罐托在手上,揭开封泥,送至鼻下深深一嗅,神气满足,挑睫诱道:“霜降最喜的子规啼,六十二年窖,首次开封,柳姑娘不来上一口?” 柳络儿凑鼻浅闻,舔了舔唇,虽也心痒,但观己眼下境况,愣是没受其诱,狠咽了两口唾沫,忍了下来,“若是平时,这一小罐哪里够,起码得再问城主讨要两罐。酒的确是香,但场合不对,我也是喝不下去的,只好暂时辜负城主盛情了。” “可惜了。”九夭一壁摆首,一壁托罐呷了一口,甘醇沁舌,花香满溢,九夭却皱起眉头,“委实不是滋味儿。” “哈哈哈,”柳络儿豪然大笑,颇有心得地道:“嚼酒咀茶,也要挑对地儿会对人才成。” 说话间,柳络儿步伐突然变得虚浮,身形摇晃不稳,抬手扶额,竟往九夭身上倒去。 九夭连忙搂住柳络儿双肩,将酒罐口对着她鼻下晃了晃,“柳姑娘喝醉了。” “可我……没……没喝……”柳络儿已经吐辞不清,全然一副发醉之态。 “喝过了,”九夭继续以其柔媚入骨的嗓音迷惑道:“子规啼。” “我……城主……”柳络儿骨酥魂迷,一语未完便歪头扎在九夭怀里,不省人事。 “砰”地一下,水珠溅起,酒罐在九夭脚边摔得稀烂,而罐里淌出的水却无半点酒气,不过是满满一罐清水而已。 九夭一把抱起柳络儿,将之扛在肩上,闲逸的表情转瞬肃下,直视前方,对苍驳说道:“还是这样省事儿。” 苍驳并未回头,但脚步却立马加快。 九夭肩上虽扛了个大活人,但全无限碍之迍,犹自步踏流星向前奔去。
第272章 木干鸟栖(四) 经过一处横在乱葬岗中央且极显突兀的沼泽地时,苍驳和九夭皆默契十足地未停下半步,双双拔足轻擦水面,跃身掠过。 刚越过沼泽欲继续前行,身后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哗啦啦”惊响,二人齐齐旋踵回望,竟见平静幽深的沼泽地里猛地长出一株高耸挺拔的巨树,大小树结鳞次栉比地遍满主干,最中间一颗硕大的树结形如圆盘,上面密密麻麻凸着小刺,犹如一块针毡。 九夭冷静地将柳络儿从肩上移下,放在干枯的草地上,而后水袖一曳,立于苍驳身旁,与巨树无声对峙。 “咕咕咕……”宛转的鸟叫欢快似清晨初啼,悄声半晌的北红尾鸲在枯树枝里跃上跃下,好不欣娱,“局中有局,谎中有谎。世人讨厌自己被骗,却都喜欢欺骗他人,想不通啊想不通。” “话里有话。”九夭眼睛微眯,“你究竟想表明什么?不妨直言。” 北红尾鸲狂笑数声,“咕咕咕……除开生死,都不重要。能带进坟墓里的才是秘密,带不进去的,都不算。” 九夭咄咄逼问:“你知道些什么?”语气十分生硬,再无先前客气。 “我知道,”北红尾鸲得意洋洋地道:“此处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受死罢。” 说罢,树结之刺立化飞针,失巢狂蜂一般群聚攻来。 九夭舞袖生风,千针万刺撞入风中,顷刻摧戕。 “儿戏,”九夭傲然眄视,“想置我于死地,不拿点真本事出来,就是痴人说梦。” 北红尾鸲盛气凌人地道:“好壮的口气,对付尔等,两三招足以。再多,就是暴殄。” 离九夭寸尺之远的苍驳一眼不眨地望定枯树,他非常明白,北红尾鸲的自信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后虚剑的失灵,而那道怪风是它提早便知晓的预谋。 “两三招,”九夭不屑哼道:“那也使出来,叫本尊见见真章。”右足一顿,赤龙驰电而出,龙吟嘹喨震耳。 北红尾鸲轻蔑地道:“强弩之末。” 九夭扬娥微眄,“别急着下定论,是非强弩之末,试试才知。” 在苍驳的鹗视下,两方互不相让的力量同时竞起。 岸上,赤龙弹尾,雾袖弄舞。沼中,树结脱离,枯枝生齿。 “轰隆”,一道劈天之雷震颤心耳,枝丫斜生的巨树被齐整整削去三分之一,断口处火光可见。 赤龙口含光球,接连喷出三颗雷珠打在树上,轰然炸开,巨树很快便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树干,但树干之上却不见北红尾鸲踪影。 更叫人意外的是,赤龙发动攻击之前,从树干上脱离的树结落入沼泽后竟迅速生长,眨眼拔高,长成大树。 脚下枯枝破土,平坦的草地瞬息被毁,活似被犁轭粗暴地翻过。 九夭回身一跳,弓腰从地上抱起柳络儿,退至猛然长成的枯林外。 枯树约莫三十株,尽管已聚众成林,但仍然不见哪怕一根一片的嫩芽绿叶。 再次将柳络儿放置妥帖后,九夭偏头一看,身旁竟已空无一人,当下大喊:“苍驳。”顾盼之间,依稀瞧得林间有个灰影正兔起凫举般上跳下落。 原来,方才枯树猛生之时,苍驳并未后退,而是迎险直上。 九夭回头瞥住柳络儿,瞬即打出一道白光将之兜身罩住,随即发足回返。 枯枝愈渐参差纷杂,交织得密密匝匝,如同一顶巨型草帽,将沼泽掩于其下。 既然穿梭不得,苍驳索性奔凌其上,踏枝而行。 每一段手臂粗细的枝条都张着一口血齿,血沫子嵌流于齿缝间,淅沥沥滴入沼泽里。枯枝之下,一片血雨之景。 眼看就要靠近主心树,叠织的枝条突然发魔一般对苍驳展开围攻,七八根枝条紧紧将苍驳缠住,干枯却异常柔软的枝条绕在苍驳身上,一周接着一周飞速编扎,直至将苍驳不露缝隙地捆于一只形同蚕茧却完全由枝条织就而成的壳子内,令其动弹不了。 枝条上的血齿像是一头头饿狼之口,疯狂地撕咬着壳里的人,骤急之势恨不得将之连皮带骨地吞下。 一道道啃咬之伤剧痛穿心,苍驳愣是未吭一声,不断地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大幅度拼力挣扎。 俄而,一声高亢的龙吟如潮奔来,枯枝壳应声炸开,断成无数截落回沼泽里,而骤然间失去支撑的苍驳亦迅速往下坠去。 很快的,受命赶来救人的赤龙冲猋腾行,似朱练飘曳,一个闪身,险险将苍驳接住,跟着驮其徐徐抟飞。 后一步赶至的九夭接过苍驳吃力举向他的袖箭,在一只血肉模糊之手的指引下,九夭将箭头对准左前方,摁下机括,一支精悍的短箭“嗖”地飞出。 短箭如生双眼,穿过扬条肆挥的枯枝,“咚”的一下钉在树上,随之而来的是北红尾鸲哀哀欲绝的悲呼:“屠夫,伤吾所爱,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甫一吼完,云霄漏红,百鸟惊起,一层薄淡的血雾笼罩天地,铁锈气四合弥漫。 伏在赤龙身上的苍驳缓缓支起,用手指在龙鳞上写道:魔枝踞树,故枯难新,已射杀之。 “原来如此。”九夭了然颔首,随即问道:“魔枝既除,可再有枯木生花之机?” 啃咬之伤深可见骨的手不住发颤,苍驳强忍锐痛,歪歪扭扭地写道:梅鹤仙人。 “明白了。”九夭远眺沼泽中央黑气凝聚之处,“那么,剩下的事,交由我来做。” 从枯枝间蹿飞出的鸟骷髅密密麻麻地停布在赤龙四周,重重围困,虎视眈眈。 血水自天上浇滴落下,北红尾鸲振翅现身,绵绵微雨遇之则闪,翎羽点滴不沾,彰明的黄腹在雨下一径直掠,尖巧之喙啄风而嚎:“苦啊,苦啊。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为什么不赶尽杀绝?哈哈哈哈,你们都没资格为他陪葬,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谁也别想拆散我们,哈哈哈哈……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要让你们都下地狱,永不超生。” 静止不动的百鸟犹如得令,齐齐扑向赤龙所在之处。 “北红尾鸲,”弹指之间,九夭厉声唤道:“尔可信枯木生花?” 闻言,北红尾鸲虽扑势不减,但已即时生出二心,反问道:“既是枯木,焉能开花?” 九夭挽袖挥击鸟骷髅,瞬间将骨骼完整的骷髅架打散成碎骨,“你且说,信是不信?” 北红尾鸲毫不迂回地道:“人之口,谎之源,不信。” 九夭并不与之耗时争辩,只一劲复问:“你且说,信是不信?” 这是一场心志之间的较量,也是一场信与疑的追逐。 北红尾鸲还在犹疑,九夭又道:“那一箭,射中的是魔枝。你可曾想过,树根并未彻底枯死,为何即使降下甘霖也无法再生新芽?全因有魔枝攀附。” “休想诓我,若有魔枝,我又岂会不觉?”北红尾鸲已然开始动摇。 九夭直言道:“一山更比一山高,火候不够而已。” 一时间,百鸟忽偃,北红尾鸲陷入湛思,片刻后,语气一重:“缓兵之计在我这里行不通,若是诈我,那我们便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 九夭暗自松了口气,辞调不见丝毫紊乱:“一言为定。” 血雨即停,百鸟归林,北红尾鸲振翅一旋,浓重的腥臭当下消散,粘腻的空气亦随之清爽起来。 天灵之上,云开月现,银盘当空。足靴之下,枯树归复,沼泽成湖。风销雨霁,一派晴明之象。 苍驳闷咳数声,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里包裹着一颗贞毅之心,似乎不管再大的苦难和摧残都无可将之撼动,眼眶微微泛酸,喉管里“噗”地呛出一口浓血。 “苍驳。”九夭立时施法封住其心脉,随即又对赤龙下令:“走。” 赤龙身上驮着人,动作不由得较平时规矩不少,和九夭一同朝月升之向飞去。 “九城主。”不多时,青扇公子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地传来。 九夭低头俯视,血海已然不见,青扇公子和梅鹤仙人站在龟裂的砂砾地上昂首仰望。 龙颈一弯,当即往下降去。 一落地,青扇公子便迎身而上,惊喜问道:“九城主,里面情形如何?可是已将北红尾鸲降服?”一瞥眼,却见苍驳浑身上下竟没一处无伤,不禁愕然,急忙问道:“苍公子怎会伤得这般重?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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