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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驳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沈思须臾，九夭又低声喃喃：“再是凶蛇出尾，吉牛断首。” 梅鹤仙人目视春梦婆婆，道：“民间有说法，凶蛇意灾劫，吉牛意好运。凶蛇出尾，则预示灾劫之重绝无可避之机。吉牛断首，则预示有人将死。” 苍驳眸光一闪，此种说法他也曾在一本专门记载各路民间警示传闻的书籍中看到过，若照此，此间必有一死方可化解咒法。 至于将死之人，许是邪阵之心，即，被咒术禁锢多年的春梦婆婆，许是被卷入此中事端之人。 当年，布下锁魂阵那人，在种咒时便没给春梦婆婆留任何生机，尽管予以其两个选择，要么永锁阵中，要么自绝，但那人非常清楚春梦婆婆的脾性，她定然要想办法挣脱羁系，所以他留予她一丝希望，这种最残酷的折磨便是他的极致报复，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双臂紧紧抱缠乌杖的柳络儿艰难抬头，眼眯成线，“谁人将死？” 梅鹤仙人面无表情地道：“今日身处此中的任何一个人。” “任何一个人？”柳络儿小声复喃了一句，旋即脱开一只手，抓住梅鹤仙人飘逸的袍角，“我尚未活够，哪能死？即便死，我也抵死不愿葬身在这个鬼地方。梅鹤仙人遍知天下事，可寻得出两全之法解了眼前之难？” “胡扯。”梅鹤仙人愠怒道：“天下之事，新旧更迭，无穷无尽。仙人两目两耳，岂能皆知？” 柳络儿咬一咬牙，求生之欲显露无遗，瞬即扭头望向九夭，“九城主定知破解之道。” 九夭恍若未闻，眉宇间红光骤现，随着一腔震耳龙吟，赤龙迎浪而飞，绕着春梦婆婆缓速盘旋。 但闻九夭一声令下：“破地。”赤龙立时转向，沿铁索蜿蜒而下，一冲头没入地里，只余一团赤光贴地浮动。 五滴漏功夫后，“嘣”的一声，铁索连地一端忽然自断，其上锁结纷纷应之而开，一节一节相互分离，“叮叮当当”撞落在地，与之一同坠落的还有束缚刚解的春梦婆婆。 紧接着，赤龙旋飞出地，两只前爪分别抓着一颗人头骨，两只后爪则抓着一堆长长短短的骸骨，每块骨头都呈浅褐色。 赤龙伏地将骨头放在九夭面前，尾巴摆了两摆，口中发出几声低鸣。九夭伸手轻抚龙首，赤龙乖顺闭眼，转瞬又化成一缕红光飞回九夭眉间。 春梦婆婆翻身跪坐，方还皙白的皮肤霎时显出一块块黑斑，且逐渐如缩水般生出一道道皱纹，张口便见两排焦牙，样貌浑然是一名耆耋老人，略显灰白的瞳仁死死盯住九夭，疾言恶语地道：“阻扰我，死，都得死，我出不去，你们也别想活，全部陪我一起死。” 眼见春梦婆婆近乎疯癫，柳络儿急忙接话：“铁索断开，阵法已破，无人挡你。” 梅鹤仙人却道：“铁索虽断，阵法却未破。”
第281章 春梦婆婆（七） 柳络儿担心春梦婆婆一怒之下来个玉石俱焚,赶紧论辩道：“铁索既已断，阵法还如何维持？” 九夭淡静的目光突然狠戾起来，“浪未止,风未息，尚无人死。” 此言有如初融雪水，猝不及防地泼向柳络儿,令之遍体一凉,愣怔片刻，柳络儿似想起了什么，欣喜地看向苍驳，“后虚剑已经恢复原状,区区锁魂阵在神剑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或许谁都不用死。” 苍驳以指腹寸寸摩挲着光洁的剑身,却摇了摇头。 眼见最后一道曙光消失，柳络儿垂头丧气地道：“连后虚剑都拿锁魂阵没辙，难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九夭回首望向苍驳,“潜龙已出。” “是谁？谁在暗算我？”春梦婆婆欲站起身,但不知何因,无论如何都立膝不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将其强按在地,令其始终保持双膝跪地之姿。如此更让其焦烦,伸出一只手,血红尖长的指甲指向四人,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们，“是你们,在背后阴我。” 九夭指顾从容地指着身前堆放的骸骨,“跪天,跪地，跪父母，而眼前你所跪的，既非天，也非地。” 过耳便明的柳络儿不禁惊瞪双目，“这些白骨莫非是春梦婆婆的血肉双亲？” 春梦婆婆抬起的手猛地一僵，继而缓缓垂下，眸光闪动片刻，豆大的泪点夺眶而出，膝行至骸骨堆前，额头重重磕地，起首之时，一腔悲愤化作怒骂：“死无葬身之地的畜生，竟动我爹娘亡骨。爹娘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却被恶人谋夺致死，死后也不给安生。”十根手指深深陷入泥里，脸上歪歪扭扭的沟壑交织成无穷无尽的憎恨。 这看似毫无端由的一席话把柳络儿听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问道：“她双亲尸骨与锁魂阵有何干系？” 九夭道：“以至亲之骨作锁魂阵之基，此人当年还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世间血肉之躯皆乃母赐父予，此生此世，无可分，无可离。” “居然以血亲之骨压阵，”梅鹤仙人攒眉蹙额，白须颤颤，“能人，布得好一出死阵。” 清泪成血，长长的指甲缝里嵌满了脏泥，春梦婆婆身软体疲地跪膝而坐，所有意志仿若瞬间被击垮，全面崩塌，双眼无神地望着骸骨堆，喃喃道：“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没给我剩下，就连仇人都已经不知死去多久了。如许年，我只有那一点不甘和仇怨，渐渐累成了执念，到头来却成了空。我也早该死的，活得太久，连我自己都感到厌倦。” 垂首之时，一道冷芒划过面颊，春梦婆婆姿态未动，眼帘微微一掀，却是寒意迫人的后虚剑直比其眉心，剑尖与面之间仅两指之距。 利剑在前，春梦婆婆的神情之中并未显半分惧意，反而迎面抵上剑尖，缓闭双眼，连发三叹：“对不起，困了千年。对不起，早该解脱。对不起，季写知。” 良久，利剑迟迟不见落下，春梦婆婆倏尔睁眼，对上一双沧邃的眸子，“公子并不似有妇人之仁，不动手必是我身上尚有可取之物。” 苍驳擒剑匆匆在地上划了几笔，写下“性命”二字。 春梦婆婆扬唇而笑，潭中风波即止，“我明白了，诸位请便。” 柳络儿霍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急切地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一旦陷阵，横竖皆逃不开一死。当年，那人不惜耗尽元精，赌上性命，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将我困死。千百年来，我使尽浑身解数，却屡试屡败，从不曾现峰回路转之迹。时至今日，终究是疲顿了。尽管我仍不愿接受，亦不想承认技不如人，但破解不得却是不争之实。何况，世事已然万化千变，我所求，早已化成灰烬，再也回复不了了。余我孤魂行世，不过是另一种囚困。从始至终，囚我者，唯己而已。”春梦婆婆拔下髻上的丝昼花发钗，握在手中，意态媖娴，转眼恢复年少模样，风鬟雾鬓，面色红润，微启檀口，轻声吟唱：“日神之光，晒我眼房，菩婀山脚下，姑娘遇见了郎。日神之光，灼我心肠，猎狼台边旁，姑娘爱上了郎。日神之光，照我额黄，丝昼花根底，郎娶回了姑娘。” 随着歌声飘飞，幻境开始大震，苍驳当下收剑，敛去眸间杀意，嫁根连枝术致其耗损不少精力，稍稍驱剑定身便感乏累，吐息急而不畅，能稳住脚跟不倒已是不易。 接二连三的冲击直令柳络儿头晕目眩，整个人东倒西歪，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每一口棺材均阖盖入地，碎裂倒地的石碑纷纷合整竖立，残败的墓园逐渐恢复原状。 九夭鸿声呼道：“季写知，可有见一青衣公子？” 唱声戛然而止，季写知不假思索地道：“今日不曾见过。” 梅鹤仙人侧头看向九夭，惑然不已，“连境主都不知晓，莫非青扇公子已不在此幻境中了？” 九夭垂目视地，但见脚下一层黄沙缥缥缈缈，道：“极有可能。” “日神之光，晒我眼房，菩婀山脚下，姑娘遇见了郎……”清越的歌声再次响起，季写知的模样愈渐模糊，周遭一切景物都在不停后退，一片虚影中，只见季写知将发钗狠狠地刺进了胸膛，吟唱声随之微弱。 而脚底下，时隐时现的黄沙却益发清晰，探手可捧。 大震停止之时，幽潭、墓丛、崇山峻岭齐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松软黄沙。 四人极目远望，无边沙漠赫然跳入眼帘。 沙丘连绵起伏，隐约飘来“丁丁零零”的驼铃声。 漠上沙如雪，无烟，无冢，无孤城。 一包小小的沙丘上，一名身着蔚蓝色飞鸾衔莲绣花纱异族服的男子赤足踩在上面，正翩迁起舞。 其腕穿银铃，踝套银丝圈，动之脆声悦耳，一串由数十颗小如米粒的紫牙乌嵌织而成的眉心坠几乎盖住其半面螓首，坠子下端垂着一枚同为数颗小粒紫牙乌编成的曼珠沙华，花下另有三四片雪花大小的金叶作底。 此人虽是男子，姿段却十分柔美，翩若惊鸿，堪比娇娘。花貌之上，生着一双与其姀怜之质略不相称的蚕眉，斜飞入鬓，俊武严严。眉下，星眼细长，眸珠乌蓝，煞是好看。舞动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枚铜钱大小的赤阳纹，极为打眼。 “赤阳纹，”梅鹤仙人观之诧异，目光紧随其舞动而移，“居然是已经消失了数千年的崦嵫人。” 柳络儿视瞻前方，如数家珍地道：“传闻崦嵫人劳作勤恳，还非常善于利用地利谋银，更是被往来商人冠以漠上血胡桐之称。但是不知何故，几乎是一夕之间，一族人全数失踪，尸骨无存。” 九夭意味深长地道：“柳姑娘见多识广，这桩一千年前的悬案至今已鲜有人知，没想到柳姑娘还能记得这般清楚。” 柳络儿眸光一和，笑道：“谈不上见多识广，我常年在隼潭守棺，甚少下山去，闲暇时为打发日子便翻看了些有趣的本子，刚巧有看到提及崦嵫之案的篇章，因着兴致颇深，便在脑中记下了。” 九夭似笑非笑地道：“好记性，不过与事实略有些出入。”
第282章 一舞千年（一） 一千年前,一片几乎算得上与世隔绝的沙漠小洲里，生活着一群鼻梁高挺、眼珠泛蓝的崦嵫族人。 民间多有传言，若在沙漠迷向,只要遇上崦嵫族人，付上一笔可观的银子，便能得其指引,顺利找到出漠之路。但崦嵫族人行踪极其诡秘,可遇而不可求，更且此族中人脾性憰怪，有时即便遇上，也肯付足银子,却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的指向。 崦嵫之名源于其聚居之处为夕阳西落之前,光芒最后照耀之地。 生活在这片沙漠地上的崦嵫先祖以此为豪,族人无一不视之为天降福祥。是以，为祈日神万年庇佑，当地人便以崦嵫自名,并自称为日神之子,望藉此向日神表示至高无上的崇敬。 此外,族中还有一项颇为盛大而庄严的仪式，即每年夏至日,族中凡年满五岁的幼童会在全族人的见证下,由其母着丹砂混该子之血,于此子左手手背上刺下赤阳纹,唯有刺上赤阳纹的崦嵫人才配称日神之子，载名至族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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