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没管两位夫人的脸色,转身走了。 走了没多远,便听见赶过去的逐风对两位夫人笑道:“我与杨公子,相谈甚欢。” 杨言清脚下一个趔趄,快步离开。 红色的芍药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 逐风独自寻了个阴凉地,坐下。 寂空正在池边拿着扫帚扫地,清风玉树般的身姿格外引人注目。 逐风看见他,便招呼道:“小和尚,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明明是个和尚,却一身清冷矜贵,让她一眼便瞧见了。 寂空躬身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逐风不同意:“我已经看见了,它留在我的记忆里,怎么会是虚妄?” 寂空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与她争论,拾起扫帚继续扫地。 逐风淡笑道:“你个小和尚倒是聪明,那杨尚书的儿子若是像你这般,哪至于拂袖而去。” 寂空沉默听着,不发一言。 两年时间,他早便沉稳许多,没有了年幼时的莽撞。 逐风松散地坐着,没了在杨夫人面前的端重:“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寂空低眉敛目:“小僧法号寂空。” 逐风拍手夸道:“寂空,名字不错。” 寂空还是那副恭谨的模样,闻言只是双手合十,浅鞠一躬,然后照旧扫地。 逐风看得无趣,觉得他颇为可怜。 她正要说出来,忽然顿住,她自己又何尝不可怜? 如笼中之鸟,困于一方,种种束缚捆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问:“寂空,你的道是什么?” 寂空扫地的手慢了一下:“小僧的道是佛。” 逐风笑他:“你见过佛吗?你没有了佛会死吗?” 寂空愣了,他自小长在寺里,学习佛法,钻研佛经,自然而然便觉得,他是为佛而活。 可是,没有了佛,他不会死。 逐风:“你的道不是佛,你不知道你的道是什么。” 寂空突然升起一股怒气:“我的道,便是佛。” 逐风似笑非笑:“先想想你为什么要学佛,再思考你的道是什么。” 逐风握紧扫帚,他长在寺里,从小师父便教他佛理,他明白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理解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清楚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唯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学习这些。 是为了渡世人、化万苦? 不是,他从未这样想过。 为何他从小修习佛理,却从未想过这些?他不适合理佛吗?可是师父们都夸他极有悟性,佛缘深厚…… 逐风看他实在迷茫,不忍心带偏他,补道:“人活着不一定要有道,随遇而安一样是一辈子。” 寂空问她:“你的道是什么?” 逐风眼里闪着光:“不必拘于伦常,抛弃束缚,超脱自由。”她心中有道,但她的道不是婚嫁,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寂空不懂,又低下头扫地去了。 逐风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给寂空带来多大的困惑,她坐了一会,便被逐夫人招呼回家了。 寂空之前没思考过那些问题,他只学习了表面,师父教,他便学,只知道佛理的含义,却不知道其中意义 他思考了几日,没想通,便带着疑惑去问师父。 师父听完,告诉他:“你会问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已开始真正学习佛理,若要知道答案,便自己去想吧,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你的道。” 逐风一行回了家,杨府的信很快递到逐将军手上,逐将军立刻展信细看。 信上杨家把逐风夸成朵花,结果最后话头一转,说自家儿子粗鲁愚笨,实在配不上逐家真诚单纯的逐风。 逐将军立即明白杨尚书的意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闺女这么好,为什么杨家却没看上。 他把逐风喊过来,问她那天到底同杨言清说了什么。 逐风道:“我们就说话的严谨性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逐将军不信,他从夫人那了解的可是两人说了没几句杨言清便借口离开。 但之后无论逐将军怎么旁敲侧击,逐风都坚持自己与杨家公子相谈甚欢。 莫问,问就是相谈甚欢。 逐将军信了她的邪,却也知道此次议亲失败定是逐风的问题。 杨家很是厚道,没有传出一点有关逐风的流言蜚语。 逐风很是发愁,势必要让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未等她想好要如何实施,她爹把她叫进了自己的书房。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白日,云净天空,冥冥朔日。 她爹跟她说:“李侍郎家的小儿子颇赋才学,为人端正,我已为你看好了,明日李家便来提亲,你回去准备准备。” 逐风睁着无辜的大眼,热切地应了。 逐将军原叫她来便是为了看她反应,如今见她没有任何不满,遂放下心来。 等他反应过来派人去看的时候,逐风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念梦也不知道姑娘是何时不见的,姑娘从不让她贴身伺候,只知道她去洗个衣裳的功夫,姑娘就不见了,走之前还给她在桌子上留了几块银子。 逐风什么也没说,拿了两三件衣裳首饰和佩剑就走了。 逐将军勃然大怒,却也不敢明着找人,他把家里签了死契的家仆全偷偷派了出去,连夫人也没让知道。 逐风躲开所有人,翻墙跳出府的时候,便一阵茫然。 天下之大,她要去往何处? 随即,她就畅然了,既然不知道去哪里,那便随意吧。 宽怀完,她随便挑了个方向,背着包袱而去。
第16章 东洲(定禅卷) 逐风东躲西藏,顺利出了京城。 不过,她没跑多远便被后面的家奴追上。 领头的家奴骑着马,隔老远跟她喊话:“奴不想伤到姑娘,姑娘别再跑了!” 闻言,逐风跑得更快了。 笑话,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她扭身钻进旁边的树林里,泰明寺距此地不远,只要能藏进寺里,那些家奴多半找不到她。 夜凉如水,清辉泼洒进屋里,几乎所有房间都熄了灯,寂空躺在被窝里,闭目默背白日抄写的《金刚经》。 “吱——” 极轻的声音传入耳内,寂空展眼望去,窗户被人悄悄顶开,一个身形纤长的人从外面跳进来。 月光打在她脸上,漆黑的眸子发亮。 大概没料到这么晚此屋主人还没睡觉,逐风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时,尴尬地笑了笑。 她关了窗,弓腰靠近床榻,嘘道:“法师莫要声张,外面有人捉我,我很快就走。”似乎笃定了他真的会听话。 她又没认出自己来。 寂空默然,平静地想,若是认出自己,便不会叫自己法师了。 逐风见他不说话,便默认他要帮自己,也不见外,找了张凳子坐下。 寂空摸黑,穿衣下榻,给她倒了杯水。 逐风有些惊讶,抱着杯子高兴道:“多谢法师。” 过了一会,院子传来人声,好几个人提灯进来,挨个房间敲门。 逐风呆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外面找的人不是她。 寂空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你躲起来吧。” 这种情况了,逐风还是笑,眉眼弯弯,眸子里全是笑意,丝毫不见慌乱地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 “法师的房间似乎不能支持我躲起来吧?”忽然她看向床榻,“若是法师不嫌弃,可否许我在床榻上躲一躲?” 寂空想了想:“施主自便。” 等逐风藏进去,寂空放下床帘,自己在床沿打坐。 有人敲门:“师弟,师弟,外面有几个家丁说府上丢了个贼,你看看没跑你房里吧?” “没有。” 来人推开门,脑袋伸进来扫了一圈,没发现有别人又缩了回去。 寂空打开床帘,正要下榻时,发现逐风已经睡着了。 抱着她的剑和包袱,肚子一起一伏,躺在那里没有一丝防备。 他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地上打了一晚上坐。 第二天逐风醒来时,寂空正好拿了吃食回来。 她刚要起身,脚腕剧烈一痛,一下趴在地上。 寂空忙过来扶她。 她掀起裤腿,脚腕肿得老高,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跑得太快,不小心崴了脚,那时情况紧急,没功夫去看崴得怎么样,没想到如此严重。 逐风不想给寂空添麻烦,瘸着腿爬起来:“多谢法师收留一晚,我这便走。” 寂空拦下她:“施主莫要逞强,还是消了肿再离开,这几日我可睡在佛殿里。” 逐风试着走了几步,无奈同意。 “法师如何称呼?” “小僧唤作寂空。” 她拍手夸赞:“寂空,名字不错。” 寂空蹙眉,这个人好生奇怪,上一次听到他名字时,她便是这么夸的。 他想要问一问:“怎么个不错法?” 逐风只是随口一夸,没想过到底怎么不错:“……挺顺口的。” 寂空却笑了,这是她会说的话。 逐风的脚肿了好几天,具体几天她没数。 寂空如他所说的,一直在佛殿里休息,但一日三餐从不迟到地给她送过去,有时还会与她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地看她吃饭。 寂空觉得与逐风呆在一起很舒服,渐渐地,他竟然有些期待去给她送饭。 一日午间,他推开门,没再在凳子上看见那个一脸笑意的姑娘。 只在桌上发现一只狗尾草编成的小兔子。 她走了。 又是狗尾草兔子。 他摸摸草兔子的毛,把它与十岁时逐风送给自己的草兔子夹进同一本书里,然后转身出了房间。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人生无常。 时间飞逝,眨眼一个月过去。 寂空坐在桌前抄书时,一颗小石子砰的一声打在窗上。 他丝毫未觉,继续抄写。 外边的人等不到回应,似乎察觉到他没听见,便把手里的十几颗小石子一股脑全砸到窗上。 噼里啪啦的。 寂空终于听见响声,放下笔,疑惑打开窗。 窗前的杏树开满繁花,一个紫衣服的人坐在枝间,满头的杏花白衬得她面如珠玉。 她高兴地笑着,唤他:“寂空。” 寂空也勾起一抹笑,她终于记得自己了。 逐风从树上跳下来,顺手扔给他一个小泥人。 “我去了一趟神川乡,听说那里的小泥人很有名,便买了几个回来。” 寂空握着手里小巧精致的泥塑,心里微微波动。 袖珍的和尚光着脑袋,腰背直挺,正安然地闭目打坐,细看与他还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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