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棠一路无言,直到进了椒房殿, 安抚好去厄, 遣散了宫人, 她方才嘲讽道:“陛下不必害怕, 臣妾虽厌陛下至深,倒也不会为此, 就立时不顾自己性命。” 她在暖阁内咬舌,只是因为这个法子最有用且隐蔽, 不会叫刘景天提前发觉有了防备, 也并不是当真有心自戕。 苏允棠从前虽也想过玉石俱焚, 但在她心里, 她的性命值钱的很, 她才是玉,刘三宝是那块石头。 俱焚是逼到了极处的下策,现在显然还不至于。 说着, 苏允棠又忍不住用丝帕按了按嘴角, 她那一口咬的十足用力, 虽然不觉着疼, 但舌尖肿起来, 说话含糊不清, 含着口水似的, 自己听着也总有些难受。 刘景天看到了苏允棠的动作,面色越发晦暗。 舌尖受伤还不比旁处,即便在暖阁内漱了口上了药,回来的一路上,也早已被有意无意吞咽了干净。 苏允棠不觉疼,自是因为这疼都受在他的身上,唇舌相触、舌齿相碰,每多说一个字,都叫他细细碎碎的刺疼。 若放在前几日,这种情形,刘景天就会叫苏允棠立即闭口,老老实实的含着药躺下,直到伤处痊愈。 但如今苏允棠已经察觉到了真相,刘景天便只是安心忍耐,没有多做无用之举。 这个时候,苏允棠不可能无言安静。 果然,下一刻,苏允棠便努力口齿清晰的问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景天往后靠在楠木大圈椅椅背,语气简洁又平静:“皇后既已猜到了,何必多问?” 苏允棠当然不可能满足于这个回答,这样荒诞无稽的事,即便她刚刚才“亲口”验证过,此刻都仍旧有些恍惚。 苏允棠思量起自己近一个月来的异状:“所以,我不是无痛症,只是身上的病痛不适,都移到了陛下身上?” “陛下是何时发现的?圈禁之中来探病时?” “所以这些日子,我的膝伤,风寒……月事,一点不觉,其实都是陛下在受?” “陛下之前试探,是因为疑心此事与我,或是与苏家有干?” 苏允棠猛然想起刘景天的杀意,也就是那一瞬间的危险与寒意,激起了她的戒备,让她开始探寻刘景天转变的缘故。 刘景天不置可否,也并无一点错疑无辜之人的尴尬之色。 “春夏秋冬四个人,当真就是送来看顾我衣食起居,不叫我干有碍伤病的事的?” “周统领也真的是来护卫的,因为怕我出了意外,看似护卫永乐宫,实则仍是在护卫陛下。” “可是怎么会如此……” 将之前察觉到的不对劲一件件说出来后,苏允棠便也寻根问底,记到了最初的根源:“是董氏落胎那一夜,在荣喜宫外的冬雷,那雷在你我之间响得极近,此刻想来,就是那雷鸣之后,我便再不觉寒冷疲累。” 刘景天默默垂眼,的确,他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浑身无力。 只不知道,若与苏允棠在一起再被雷响一次,这异状能否复原…… 又怕先叫雷劈死。 “可见,陛下实在是多虑了,冬雷震震,偏偏响在下旨圈禁之前,如此异兆,分明是天意。” 苏允棠一句句说个不停,对面的刘景天却都是言简意赅,只是偶尔应一个“是”“对”,更多时候,干脆是沉沉无言,只当默认。 直到苏允棠说起“冬雷,天意,天子”的话头,毫不遮掩嘲讽之意,刘景天才的忽的抬起嘴角,冲着苏允棠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情。 下一刻,苏允棠猛地倒吸一口气—— 她方才虽肿胀却无觉的舌尖,忽的痛了起来! 苏允棠一开始甚至以为是天降的异兆这么快就收了回去,但很快的,她便也意识到了不对。 她咬的是舌尖,但此刻痛起来的却是舌根侧面。 意识到这一点,再看看刘景天似笑非笑的神色,苏允棠还有什么不懂的?连方才纯粹的快活喜色都收起大半。 刘景天这一下咬得并不重,与平日用膳咬着舌头一般,几个呼吸过后,舌根的闷疼便也消了下去。 她缓缓的吸气,抬眸看向刘景天,沉声道:“原来,不单是陛下要代我受痛,我也是一般。” 看着苏允棠此刻的神情,刘景天便仿佛扳回了一城。 “可见皇后还是有不知道的事的?” 他抚着脸侧,微微探身,几乎带着几分快意:“皇后才说这是天意,可见虽然阿棠对朕无情,天意却要皇后这辈子都与朕同气连枝,生死与共。” 看着刘景天直到这时,竟还在计较她在暖阁中说起的,再无情意不肯和睦的话头,苏允棠停顿一瞬后,却突然只觉可笑。 刘景天这样的天生的孤家寡人,竟也会当真在意她的情意?还是他作出这一副深情不放的模样来,就能将他自己也骗了过去? 若非她与刘景天相处太久,相知太深,单看刘氏天子这模样,怕是苏允棠自个要疑心这三年的磋磨都是做梦了。 苏允棠心觉可笑,便也真的笑出了声来。 她并不理会这“有情与否”的话头,只是直视刘景天面目,径直回道:“那又如何?” 她的确也要代刘景天受过,可那又如何? 她与刘景天全然不同,苏允棠看自身是玉,也会觉刘景天是石。 但在刘景天的眼里,只有他一个是千金不换的世间美玉,剩下的所有人,却连石头都算不上,不过微末草芥,便是全都捆在一处烧成飞灰,也比不上美玉上的一道微瑕。 将她逼到极处,她可以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但刘景天却不可能因此也伤害自己,和她试试谁能对自己下手更狠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拼不起。 刘景天显然听出了苏允棠的意思,眸光一缩:“阿棠,你不要逼朕。” 帝王威势之下,换了旁人早已战战兢兢,可苏允棠却笑得更欢。 她眉宇之间闪着锋芒,仿佛一支出鞘的利剑:“逼了又如何?叫人将我牢牢看在这椒房殿,囚禁不出?不敢叫我见一丝火星锐器,顶好是干脆用软布丝绢捆在床榻,咬舌自尽都不成,一饮一食,一汤一药,都用流匜灌下,试试我苏允棠的命有多硬,这般屈辱之下能活多长吗?” 话说到这份上时,这就已然不是刘景天的威慑,而是苏允棠直白的威胁。 她在用这话警告帝王,一旦刘景天当真试图囚禁她,她所说的一切都会成真,她会不顾一切的自戕求死,即便没有寻到速死的机会,被捆住手脚,勒住口舌,她也不会放弃。 她会时时刻刻的磋磨自身,直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再带着同样受尽折磨的刘景天一道死。 两人从寿康宫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遭,天色已然彻底暗了起来,未得吩咐,没有宫人敢进来点灯,殿内昏暗一片,倒是窗外元节下的灯火通明如昼。 苏允棠注视着刘景天,双眸内正映着远方的光亮,熠熠如星,烈烈如火。 任谁看到这样的眸光,都不会怀疑对方此刻的决心与分量。 不知是被这样的眸光所慑,还是被苏允棠话中的危险刺-激,刘景天此刻,却只觉心尖一阵颤栗的悸动。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他在荆州灯会上,第一次看见了跌在他怀中,却不肯低头的苏允棠时,便有这样类似的心跳砰然——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内横冲直撞,带着他一路撞进百花筒内的色彩斑斓里,鲜明的叫人头晕目眩。 但自从他与苏允棠成婚,这样的悸动却渐渐柔和起来,待他进京登基,大将军病逝,苏允棠身上的锋芒便愈发黯淡褪色,越来越少,直至一丝不见。 他原以为是因为皇后赌气,故意让自己如枯井朽木,叫他无趣。 谁曾想,这样的时刻,苏允棠竟反而叫他战栗起来? 刘景天紧紧攥着圈椅扶手,如同最贪婪的食客,连一丝香气不肯错过一般,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苏允棠,声音又轻又柔,缠绵如丝:“阿棠,你不怕死,难不成苏家也不怕?你才四岁的弟弟,你身边的宫女去厄,还有你最信重的无灾姐姐,外头所有至今仍忠于苏军的上下将士,你舍得叫他们也跟着你一道陪葬?” 苏允棠眸光微凝,身上锋芒愈发尖锐灼目:“陛下连天下都不在乎了?” 刘景天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兴奋,连舌尖的刺疼带来的都是隐隐的快意。 他的桃花眸弯起,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苏允棠的面颊:“在乎,却也不是那么在乎,阿棠都要拉着朕一起死了,朕还在乎这天下作甚么?” 苏允棠猛然侧头,嫌恶的躲过刘景天的触碰。 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这样着急,还未到子时,远远的传来了清脆的爆竹声响。 爆竹过后,苏允棠忽的缓和了面色,甚至守着规矩换回了自称:“陛下不必如此,臣妾亦不愿如此,臣妾心中,也更愿与陛下……留几分余地。” 说话间,苏允棠缓缓坐起了身,面颊微侧,甚至隐隐露出几分怅然。 她在伪装矫饰。 刘景天瞬间看透了自己皇后这瞬间的假装,她的神色柔和,眉宇间的锋芒却一丝不减,只是凝聚收敛起来,如同蓄势的野兽。 但这样的苏允棠,却刘景天眸中的情意更深:“朕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时此刻,刘景天竟当真后悔起来,他这三年来只顾着朝堂政务,竟对皇后忽视至此。 一个枯井朽木、萎靡不振的凤凰,再是驯服听话,又要来何用?真正的凤凰,即便困于笼中,也该是骄傲自矜,不免锋芒。 他的阿棠,这样世间难寻的凤凰,若是他不是这样着急,若是他更小心,更耐心一些,若是苏大将军没有去的那样早,若是……若是皇后对他的情分犹在—— 他应该会有更温和、更适宜的法子,叫阿棠仍旧带着骨子的锋芒风骨,甘愿栖落在他的枝上。 若是那样,即便此刻遇上了这无稽的“天意,”他也不必太过在意。 刘景天看向眼前的苏允棠,桃花眸内的情绪愈发深不见底:“皇后,想要如何留出余地?” 苏允棠神色清明:“春夏秋冬四人可以代陛下留下,可椒房殿从前惯用的几个宫人,我要换回来使唤。” 宫女倒罢了,苏允棠除了如无灾去厄一般自家里带进宫的侍女,原本也没什么亲近的宫娥。 倒是几个需要在外头走动的内监,没了合意顺手的,实在不便。 刘景天缓缓靠回椅背,目光仍旧落在她面上不放,闻言干脆点头:“可。” 苏允棠:“我要降罪荣喜宫,问董氏不敬诬陷之罪。” 阿棠的确不是个好脾气的,董惜儿屡屡生事,她的性子,也总要教训回去。 刘景天抬了嘴角:“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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