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 成型的糖块迅速淹没在深红的茶汤里,荡漾的涟漪恢复如初。 我看着它融合消解,直到彻底不见,就将杯中之物一饮而下。 自茶香与细微的甘甜滋味后,我尝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它在我的唇齿间晕开,维持了短短一瞬,再消失不见。 而从始至终,金发的少女都注视着我,不曾移开端详的眼神。 当天夜里。 我做了些古怪的梦。 永无止境的长夜。 分崩离析的社会。 我冷汗淋漓,自睡梦中发出低声的悲鸣,肩膀倒在枕边,床单和被褥都随着翻滚开始不断变形。 那样的世界哪怕只是梦境,也太过可怕。 因为人不再是人,只是一昧追逐欲望的恶兽。 负责地铁交通的驾驶员拉下手刹,只为报复就将成百上千的游客抛弃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隧道之中;负责引导教育的幼儿园老师举起球棍,对着让自己火大的孩童肆意发泄情绪;负责端锅备菜的厨师将毒药洒在菜肴中,冷漠注视着顾客将它们吃的一干二净。 最开始是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极恶的浪潮波及了所有人,群体的架构遭到破坏,人们无法互相信任,再也建立不起从前的文明。 留在世间的,仅有猜疑和刀锋相对的本能,化成弱小卑劣的鬼。 我时而是旁观者,时而是受害者,时而是加害者——这样的体验,折磨我了整整一夜,直到通红的火星突然在天边烧起来,衬着梦里的我惨白的脸颊也难得有了几分温度。 紧接着,我自高处坠下。 以死亡迎来终结,从梦里醒转那一刻,我缓缓坐起身,只记得有谁凑在耳侧,说出诅咒的语音,萦绕不散。 外面的天刚刚有了些亮色,我离开自己的房间,穿过无人的街道,随意挑了某处公交站的座位,思路不断整理着那梦境里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双手交握,放在膝前,用自己的 眼睛记录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我见到一位手持菜刀的男子,被骑着电动车的妇人撞倒,他被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心平气和事主搭话。不知为何,我却恍惚看见了另一种发展,两人争执不休,最终酿成流血的惨剧,那惨剧再滋生出更多的怪物——而现在,直到救护车来,他们都没觉得那把随时被人握在手里的刀具,有什么问题。 “纵使手中有刀,只要心无戾气,无坚不摧的刀也是钝铁。” “纵使手中无刀,只要心怀恶念,温声细语的话也是利器。” 我应声回过头,看着身旁多了位黄衣僧人。 来往来往的人群之中,她醒目得像是烈阳。这人单手持着念珠,对我轻轻施加了一礼。 “心性清净,自然也无恶行,只有善业流淌在世间。” “此乃极乐,众生终将涅槃,即身成佛的易行道。” 她并没有和我过多交谈的意思,就只留下这句话,我看着那僧人消失在人群之中的身影,又扭头看向自己所处的世界。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我选择了其他的地方,见到了公园里互相嬉戏,彼此之间却无欺凌行为的孩子们,见到了成对情侣挽着手走入结婚登记处,而旁边的离婚登记无人出入,见到了警察局里接到的报案多只是一些走丢迷路的小事,而无任何恶性伤害的事件。 我将这些记在心底,随即,再去拜访了杜维妮一家。 “欢迎。” 为我开门的金发少女,安静地站在庄园的铁门后,她没有穿着那身最标志的哥特风裙摆,而是换了一身素雅的白裙。 她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而来,只是带领着我走到庄园的深处, 这里的麦子长势很好,饱满的颗粒压弯了稻杆,看着如此喜人。稍远一点的地方,两名老人正弓着背脊,在估算今年的收成,而麦田之中,一对带着草帽中年夫妇互相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笑出声来。 “……柯赛特。” 我终于还是叫出了咒灵少女的名字。 尽管很多事还没想起来,但我已经想起了她的事情,想起了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柯赛特双手背在身后,她凝视着那些家人的影子,眼神极为温柔,“他们不是真的,我比谁都清楚。但,我仍然很感谢你把我一起带进来。” “你曾经说过,哪怕是在这个国家,我是唯一一个拥有理性,还能不憎恶其他人类的特级过咒。” “我也曾经这么以为,我觉得我是特殊的,我被主抛弃了,所以才无法去往家人的身边。” “不过——”秋风吹过麦田,扬起少女金灿灿的长发,她轻声细语道:“我和你好像都弄错了。” 话音刚落,麦田里的那些人影突然变成玩偶堆砌的身影,四分五裂,一只又一只的娃娃错愕地摔在地表,它们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从麦田里挤出来,蹦蹦跳跳围绕在我们的身侧。 我看着少女蹲下身,轻轻抱起其中一只兔子,额头与它紧紧相贴。 “我的知性能保留,是因为那个杀死我的人,对我最恶毒的诅咒被他们承担了。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弟弟……大家其实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几百年来,没有变过。” 她发出啼笑皆非的声音,眼泪一滴滴落在兔子的身上。 那粉色的垂耳兔竖起耳朵:“柯赛特!哪里痛?难受?!” “来玩吧,来玩吧,一起。”旁边扎堆的娃娃发出齐声的邀请。 “……好哦。”流着眼泪的少女微笑着揉揉它的小脑袋,“但是,得先等我一下。” 她这样说着,将小家伙轻轻放下。 画面一转,肢体残缺的娃娃们又回归成了原本的人型,他们扭过头,大声呼喊着柯赛特的名字,每一个每一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而就在那样呼声中,柯赛特回头看向我。 我自然也知道她的意思,看着眼前这一幕,问:“这就是你认可的伊甸园吗?” “是的,既然主从头到尾,都没有抛弃我。”她轻声呢喃,“那就证明现在是时候了。” 空气满是沁人心脾的麦香,不再是血的气息。我眨了下眼,绕到少女的身后,双手抬起,轻轻将她往前推了一把。 “没关系,你去吧。”我说,“毕竟,你已经尽你所能,帮过我了不是吗?” 记忆正在头脑里不断复苏,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柯赛特定定望着我,她似乎一度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或许是等得太久,不远处,穿着牛仔衣的男孩奔过来,拉起她的手。 “快点快点,该走了哦。”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开始往前跑。 白裙金发的少女侧过脸,仿佛回到数年前的那个年头,她跑进麦田的海洋,金色的波浪随风一起调皮地追逐她,将她带进独有载满秋香的岁月。 而我目送着那白色的身影,也记起来,她这身裙子,是我和分灵……不,是她的家人一起送给她的礼物。 麦田晃动,像是无声的水,将眼前的所有身影吞噬殆尽。 … … “我蛋糕都定好了,你们都什么时候打算回来?” 回到庄园外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听见了她很是期待的声音,也听见了电话那头地铁的报站声,甜美的女声指引着乘客,从右侧车门下车。 那平时听着如此温和的音调,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恼人。 我握着翻盖机,孤身一人立在铁栅栏外,喉咙就像是被掐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裕礼?” “……我过去找您吧,有些话想说。” 半个小时后,我步履匆匆,争分夺秒地赶到她所在的地铁站,左右寻找了一番,最后却发现那个熟悉的人正立在对面的站台。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显然有些意外,“柯赛特他们不来了吗?” “嗯,临时有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所以,生日的庆祝就不用了。” 对面的人听见我这样说,自然而然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在她问出为什么之前,我主动打断了她。 “正好,之前我们说过的那个话题,我还想和您聊聊。” 远处 ,地铁穿梭隧道的呼啸声应该传来,大概再过几两分钟,就会穿过这里。 我深吸了口气,把紧张的情绪压制在心底,接着说了下去。 “——假设,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存在说谎的人。” “——假设,那个人就是您认识的人。” “……您也会讨厌她,希望她消失吗?” 留着黑色短发女性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处,她轻轻启唇,似乎想要立即回答,下一秒,却条件反射,捂住了自己的嘴。 或许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张脸上浮现出些许挣扎的神色,片刻,她终于将手挪开。 “当然…不会。”她挤出来的声音很艰难。 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禁止发声一样。 可我的母亲还是掐住自己的喉咙,与我相同的金色眼瞳看向我,颤声道: “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她会选择那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希望,她不要因此受伤,不要因此诅咒自己。”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声音也逐渐变调,“全部……的恶缘,我希望,由我来——” “够了,已经够了。”我低下头,再次打断了她的后话。 对于这个只为了造善业的世界而言,这样的说法已经属于彻头彻底的违逆。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我会很高兴,因为她对我的偏袒毋庸置疑。如果她说的是假话,我也很高兴,因为她宁愿跨出说谎的这步,也想要用好听的话来站在我这边。 亦如当初,她选择背叛羂索。 天空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微微转过身,视线却还落在她的身上。 “谢谢您选择我。”我轻声道,“不过,我该走了。” 穿着黑西装的女人张了张嘴,“……等等。” 包装精良的礼物盒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扔过了站台之间的轨道。 “你的生日礼物。”她说,“我送给你的,一定要好好收起来哦。” 呼——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地铁的列车已经来到眼前,彻底阻断了我看过去的视线。 与此同时,本该被我捧在手里的礼物盒也无影无踪。 ……当然。 列车停稳,我的目光移向眼前玻璃,通过那其中的反光,看见自己的额发上的白色发夹。 真正的礼物我早就收到了。 就算它两度被人拿走,现在也好好拿回来了。 我闭了闭眼,再坚定抬起。 我仰望着天上那颗开始发亮的星星,追逐着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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