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一抹眼泪,第一次主动承担起家事,按着方子,四处寻找药材,只怕妹妹又何时犯起病,要靠那冷香丸救命。 薛宝钗看着脱了相的母亲和兄长,眼泪顺鬓角滑落,又哭又笑,既喜即悲。 也正是那年,江家败落,她那远在京城的未婚夫被重重地打了三十大板。遍体鳞伤之际也不敢停留,拖着病体,用牛车拉着继母,被兵士们压着离开京城,远下扬州。 从落地就含着金汤匙的小少爷第一次知道活着原来这样的难。 他们没有银子,买不了饭,只能和路边乞儿抢食,蹲在大户人家的后巷里等着那些狗都不吃的粮食被丢出来。 没有住处,只能忍着恐惧寄居在荒寺破庙里,夜里狼一宿一宿地叫,江知渺一宿一宿地不敢睡,拿着石头磨成的匕首,小狼一样守着门,驱赶那些垂涎他母亲的流民,戒备着那些看着他母亲嬉笑的兵士们。 到了金陵,他们彻底走不下去了。 眼看着母亲就要病死,江知渺第一次顾不得太多,冲出官兵们的看守圈子,抛下那些怒骂和责问,孤注一掷般敲响了姻亲薛家的门。 别人都避之不及,但薛家救了他们。 老嬷嬷从后院出来,听从小姐的命令,带来了女医,给母亲看病治伤。 江知渺缩在门房里不敢进去,握着门房给他倒的那杯热茶,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官兵找上门来催促,临走时,他把母亲背到牛车上,重重的对着薛家大门磕了几个头。 薛小姐的奶嬷嬷站在门后看着他,不住叹气,半晌跑出来买通了兵士们,塞给了江知渺一个锦囊。 “这是我家小姐给的,江公子,万望珍重。”老嬷嬷说。 到了夜里无人时江知渺才敢拆开,里面是一些碎金子——裹着木棉,不会发出声响,以至被官兵们抢了去。旁边还有一张写着诗的字条,字迹龙飞凤舞,那么豪迈,简直不像是小姐所写。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是自嘲,是劝解,是悲愤,是绝望,夜色里江知渺抱着那张字条又哭又笑,神情恍惚,深闺旧宅里,有个小姐和他一样,正遭遇人生的巨变。 亮汪汪的月光如水,平等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雕梁画栋的薛家小院里,蛛网密布的城外小庙,有两人共同看着那弯月亮,感受着命运里汹涌袭来的潮汐。 过往种种,眼前一切,正是下面那行字说的。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第7章 扬州游人只合江南老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都说江南好,山花红似火,江水绿如蓝,才子风流,佳人妩媚,就连整日里扎根在田里的泥腿百姓们,过得都要比别处文雅些。 这一路走来,薛蟠第一次知道,那些文人才子们谈起江南来,是真的没有吹牛。 只可惜才疏学浅,一路上见了那么多好景色,只能张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来就算了,那江知渺竟然也没有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吟吟诗作作画。 薛蟠忍不住心底腹谑,还说江解元有八斗之才,怎么不像啊? 他那个举人功名,不会是假的吧? 若是观砚知道薛蟠心底在想什么,一定是要笑掉大牙的了。 都说天下文气南移,而《旧唐书》更是记载:天下文士,半为淮扬。在扬州这个地方,路边卖货的商贾都会吟两首诗唱两句曲,想要闯出个才子名声来,有时候比考科举跃龙门都难。 江知渺九岁到扬州,六年之内得了秀才、举人功名,更是得了今科的解元名号。 被学政大人点为龙虎榜榜首的时候,还有学子们叫不平,硬是想方设法地找了他的文章去看,看完之后,这声音再也没出现过了。 也只有薛蟠这种不学无术的傻子,才会觉得真有人能在扬州城里充作才子了。 江知渺没有吟诗作画,一是因为他在扬州待了这么些年,再好的景致也看习惯了,二是他此时心里压着事情。 好在这事已经有解决的眉目了。 马车进了扬州城,压过青石砖面,在一阵玉兰花香里停在一间小院门口。 二进的小院,前头是江知渺住的厢房、书斋,后头则是他的继母,云夫人的住处。 父母在,不远游,江知渺此去大半个月,回来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要给云夫人请安。 他下了马车,带着薛蟠穿过一道月门,就到了云夫人的院子。 丫鬟雪杏早早得了消息,在廊下翘首看着外头,一见两人的身影出现在院子外头,立马就笑开了,“少爷回来了!” 江知渺朝她笑笑,“母亲呢,可还安好?” “好着呢,就是念着少爷什么时候回来,”雪杏一手打起帘子,一边朝几人笑,她视线落在薛蟠身上,有些好奇,“这位便是金陵薛家的公子了吧?” “是。” 江知渺并不多说,一抬脚进了里屋,薛蟠倒是有些好奇,视线不住地往这院子里的俏丽丫鬟身上瞟。 好在他到底是大家出身,礼数也算周全。进了屋以后,规规矩矩地低垂下眼睛,随着江知渺一道撩起袍子下摆,跪了下去。 “拜见母亲大人。” “侄儿薛蟠请婶婶安。” 上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声,而后才是笑,“行这么大礼做什么,都起来吧。” 薛蟠这才抬起眼看她,看上去极其年轻,二十来岁的模样,乌发雪肤,唇红齿白,面容不像江知渺,也是,本不是亲生的母子,又怎么会像呢,但那股风流的情态,二人颇像。 这么说也不对,薛蟠一瞟江知渺,他在他母亲面前倒是显得十分庄重,而云夫人身上披着的玄狐肷披风,身下坐着的锦绸软垫子,手里端着的那杯清茶,无一不是最好的。 真奇怪,薛蟠心底腹谑,这人自己打扮得落魄,对母亲倒是舍得。 他虽然看不出来,但实际上也是个孝顺母亲的儿子,这么一来,看江知渺倒是更顺眼了点,被迫来到扬州被人管教的苦闷也消散了些。 “薛蟠?”云夫人扯了江知渺过来四处看看,见人安好才笑着看向一旁站着的锦衣少年,“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只不想都长这么大了?” “你妹妹呢,母亲呢,可还安好?” 江知渺神色微动,见她先问妹妹,便知道云夫人心底也还记着当年的事情。 薛蟠:“多谢婶婶挂念,都好着呢。小侄此番到扬州来,有劳婶婶安排了。” 云夫人轻笑一声,世家夫人们多端庄,笑不露齿,她倒是笑得尽兴, 是个豪爽的,“我有什么好劳心的,只是家里院子小,委屈你了。” 说到这薛蟠就忍不住了,江家被抄了家,但陛下到底给留了个老宅。 江知渺是江家嫡系子孙,回了老家自然该住在祖宅里的,但此处无论是规格还是制式,都不像啊。 他心里留不得事,当下就问了出来,“婶婶,我观这里似乎不是祖宅,你是宗妇,怎么会流落在外面。可是家里那些旁支仗势欺人了?” 他也憨傻,自己都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就把江家这些人归到自己人的范围里了。 云夫人见他一脸义愤填膺,握着拳头好像要去打人一样,心底好笑。 “这是家里另买的宅子,”云夫人解释,“多谢你,只是旁□□边,到不用多操劳了。” “母亲,”江知渺忽然开口,“可是那边来人了?” “来了,都带着礼,”云夫人点点头,一个一个地数给他听,“你三叔祖那边、几个族叔家里都派人来了。” “听说你不在,还说等你回来以后再来呢。” “呵,”江知渺冷冷地笑笑,这一笑里头的狠意把薛蟠吓得一激灵,“当时占了老宅,撵我们出去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嘴脸。” 六年前,官兵把他们押到扬州城,就打道回府了。 江知渺带着云夫人四处寻摸,总算是找到了老宅,里头却是住了人的。 江家族长,他的三叔祖江恩德见了他们,打着清理不孝子孙的名义,要把他爹江禹山还有他除姓,开除族籍,云夫人这个后来娶的,也自然不能算江家人。 既然不是江家人,江家的那些老宅、族田、铺面这类的,自然也与他们无关。 江恩德到底在扬州多年,和不少地方官吏都有所联系,旁支除名主支,这么荒谬的事倒还真让他们做成了。 老宅被人占了,江知渺还被死死打了一顿以后丢出来。若不是锦囊里的那点金子,他们怕是连个住处都没有。 江知渺对此一直怀恨在心,耿耿于怀。 他后来配璎珞,着钗裙,傅粉施朱到秦楼楚馆里去卖唱,从那些世家公子哥手里挣够了银子,再改头换面,拜到林如海门下,潜心读书。 林如海有权有势,借他的威风,江知渺夺回老宅倒是不难。 但他到底是罪臣之后,能考科举都已经是有人暗中运作的成果了,自然不要再仗势行事,免得碍了京城那边的眼。 此去金陵,虽是做了一场大梦,恍然明白了前半生,但这辈子过得也不是假的,这仇恨半点没有散去,反倒越加浓烈。 江知渺本一心等着考上进士,有了一定权势以后再解决江家这些狗彘,不曾想江恩德倒是有些先见之明,早早上来示好了。 “母亲,”江知渺扯了扯嘴角,“不用管那边,早晚有他们好日子过。” “也是,”云夫人看他一眼,就已经预想到江家日后的处境了,她不是烂好人,也没有劝戒的意思,反倒畅快地笑了笑。 “你先准备会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爬得越高,打起他们来,才越痛。” “对了,”云夫人突然想起,“林大人那边,今儿早上过来问你回来了没有。” “是,”江知渺点点头,带着薛蟠一起告退,“母亲,我去老师家里,晚间才回来。” 出了江家,薛蟠就有些心惊肉跳的了。 林家那个姨夫,身居高位,权势惊人,还是他长辈,能名正言顺地教训他,打死了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他好逍遥自在了好多年,眼看又要被长辈管着了,一时间紧张得脚都在抖。 江知渺瞥他一眼,心底摇头,只觉得薛宝钗和他的差距,真是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 到了林家,他先让人招待着薛蟠,自己进了林如海的书房。 房里坐着个清瘦的男人,面容消瘦,蓄着短须,身上穿了件莲青色的宽袖大袍,带着纱冠,虽已到中年,依旧清俊儒雅,更显稳重端方。 “老师。”江知渺行了个礼,比起知道自己穿书之前见他,心情更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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