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不放心地跟他说道。 曲知恒若有所思,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笑,“我不希望这世上有人因为我半夜的打扰,而睡不着。” “这不是打扰,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的情况,我才会惦记得睡不着。” 凌疏原本已经准备转身开门,闻声便立刻回头,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正色道。 他不作回答,目光忽然落到了她的头上,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摘下她头上的落叶。 凌疏看了一眼他好看的下颌线,呼吸忽然乱了乱。 “你答应我。”她直直盯着他。 他垂眸看她,点头,意味着答应了。 凌疏瞬间笑了开来,心情瞬间明朗,她歪头微笑,眉眼弯弯,语调上扬:“曲知恒,晚安。” “晚安……”他似乎在思索应该用何种语调叫她的名字。 最终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句这个还略显陌生的名字:“凌疏。” 凌疏和曲知恒告别后,她从小包中找到了房门钥匙,房东已经入睡,她轻手轻脚地将鞋脱掉,踩着袜子轻声上了楼、 刚一进家门,甚至都顾不得怀念自己曾经的住所,最快的速度来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往楼下一望。 曲知恒依旧站在原地,他是在等她抵达房间。 随后路灯下的他,抬起手,向她无声地从容地挥手。 她不能发出声音,用嘴型又睡了句:“路上小心。” 他淡笑点头,转身便向那身后空无一人的林荫道走去。 这里离他家并不远,但是就是半夜的街道非常寂寞,还有他家里那孤寂漫长的私人林荫道。 她第一次觉得,如果花园占地面积太大,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趴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然后她拿起手机,充上电,将门窗关好,这样她就能在屋内说话,还不会打扰别人。 她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 在那缓慢的嘟声中,她心里惴惴,左手紧张地攥成拳头,放在膝上。 不过二十秒的功夫,她已经在自己的地毯上换了三个姿势了。 忽然,嘟声停止了,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凌疏……”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怎么这么激动,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拒接吧。 用几秒钟平复了一下心情,她的声音如常:“你回家的路上,应该已经没有行人了吧。” 她知道,德国的居民区,一旦入夜,只偶尔会有人开车经过,几乎是见不到行人的。 “没有,只有我。”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我在想,也许你回家的路上会很孤独,所以我陪你说说话,会不会好一点?”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想当然,所以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 “会好一点。”他语调轻松,那耐心亲和的嗓音,像是对着小孩子说话。 凌疏在地毯上翻了个身,高兴之余,说出了自己之前的猜想:“我还怕你会不会更喜欢一个人……” “与你相处,还算愉快。” 她听到这话,如果此时面前有面镜子,就能发现她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根。 不过她在电话中的语调,还是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一下。 她忽然看到了自己的书架,最醒目的地方摆放着几本黑塞的书。 “你看过黑塞吗?”她问道。 “哪个黑塞?” 凌疏一拍脑门,一下子想到他在德语区长大,他知道的叫黑塞的人远不止那个诺贝尔文学家。 黑塞是一个姓氏,有很多种可能,在德国语境下,连黑格尔也不特指那个著名哲学家,而更多是一个形式。 “Hermann Hesse(赫尔曼·黑塞).”她很是严谨地说出了全名。 电话里的他很快反应过来,“看过一些他的作品。” “我最喜欢的是《荒原狼》……”为了避免他不知道中文译名,她补充道,“Der Steppenwolf.” 他沉吟几声,说:“这也是我喜欢的,还喜欢Siddhartha(悉达多)。” 她激动地从书架上将《荒原狼》和《悉达多》一起取下,坐在地毯上,单手随意翻看,还能依稀看到自己当年青涩的笔迹。 她说起自己喜欢黑塞的心路历程: “一开始我看了一本黑塞的《德米安》,然后看了《悉达多》和《荒原狼》,最后将他所有汉化过的作品都找来看一看。” “我总觉得,黑塞并没有告诉我答案,或者说当我找到了答案,却没有解决方案……” 她想到自己的那些迷茫的年少时光,她猜想他也许也是在迷途中的人。 他静静听着她的碎碎念,嘴角微微上扬,倒也不觉得无聊。 “曲知恒……”她突然叫了他一声。 “在。” 这个回答,给凌疏一种乖巧感。 “我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也许……你的心里也住着个荒原狼。” 《荒原狼》说了里面描述了主人公在人前人后的两面性,主人公是平日里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谈吐不凡懂礼貌的绅士。 但同时,他的心中还住着一匹荒原狼,那荒原狼内心阴暗甚至邪恶,有着不符合世俗的性格。 两种性格在心里交织,荒原狼代指不被外人所窥见的那部分活在阴影中的自我,这个自我未必是坏的奇怪的,可是却是和自己人前性格不同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荒原狼……” “是啊……”凌疏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她忆起往昔,娓娓道来: “我曾也有过人前无所适从的感觉,当大家以为凌疏是个开朗爱笑的人,即便有一天,我感到不开心了,但是我依旧会去主动扮演那个‘开朗爱笑的凌疏’。” 他说:“所以,‘开朗爱笑的凌疏’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 她立刻回答道:“当然,正如‘风度翩翩的曲知恒’也会有不风度翩翩的时候。” 继而问道:“曲知恒,你能有哪怕一次,让你的衬衫有褶皱,将你的衬衫扣取下吗?” 从最简单的衣着,她就已经感觉到他强迫症后面带来的精神压力,他将餐桌来回擦了很多遍。 他的手上有一些小伤口,因为他会强迫自己洗很多遍手。 他沉沉地说:“很难。” 她仿佛能看到他灵魂深处,有一根紧绷的琴弦。 常人在夜晚睡觉或者放松的时候,也许会松一松自己的琴弦,而曲知恒的琴弦一直都是紧的,而且越来越紧…… 她真怕,半个月之后就是他那根琴弦刚好被拉断的时候。 不知聊了多久,她听到他那边传来了门锁声。 “你到家了?” 他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跟她说:“稍等,我需要去洗漱和换衣服。” 凌疏无奈地答应道:“你把手机先用酒精擦一遍,然后把它放在附近。” 她本该挂断电话,但是与曲知恒的交谈只到现在才真正开始触及一些关键点,她觉得还需要再继续一点。 他的手机不知被放在了哪里,她听到了一些屋中传来的水流声,便知道他不是在不停洗手,就是在不停洗澡。 她没有挂断,放下手机,也趁这个机会去洗澡刷牙,回来的时候就能在温暖的被子里与他对话了。 这样不管一会儿与他聊到多晚,她都可以直接入睡。 一阵捯饬了之后,凌疏擦着湿法回到了房间,拿起电话倾耳听了听。 他那边的水流声还在继续,她就知道他肯定很慢,然后自己取来吹风机,将头发再慢慢吹干。 她干着头发,抹好护肤品,钻进被子的时候,电话那头他还没有回来。 不知等了多久,她已经躺在床上开始昏昏欲睡了。 很莫名,身上温暖的小被子,让她想到了他握紧她手的瞬间,那种陌生又奇异感觉,让她不停在脑海中翻出来不断回想,生怕自己忘记。 大概过了很久,他回来了,轻声说道:“我好了。” 凌疏躺着,对着电话说:“现在,吹干头发,然后躺进被子。” 这只是一个建议,她不指望他会照做,但是当吹风机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陡然从枕头上睁开眼。 “我想下楼看看是不是锁门了。”他说这句话,像是潜意识间的想法。 凌疏之前从书上了解到,强迫症患者,会时常出门前检查自己忘带什么,出了门之后惦记厨房的炉灶是否关了,连钥匙也需要重复检查好几次。 她耐心地对他说:“你最好现在不要下楼查看你的门锁,立刻马上躺下,不要惦记任何未完成的事件。” 曲知恒没有说话,她对此有些敏感,因为她怕这么做会令他不舒服。 她想了想,还是立刻说道:“我不是在限制你的自由,曲知恒,也许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门锁,而是……你该闭上眼休息。” 夜里,他的心情似乎有些沉重,因为白天他还会时常露出笑容,但是此刻他却好像有了些变化,寡言压抑。 他的呼吸变得凝重而颤抖。 她立刻问到:“你现在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对不对?” 他静默良久,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和痛苦:“嗯……”
第10章 快乐的阈值 一时间,凌疏睡意全无,电话这头她能听到他隐忍痛苦的声音,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你现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她迟疑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平静。 “……”他突然间静默了,随后哑然说:“我说了,你会害怕。” 其实她也不确定精神分裂病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但是她看过一些书籍和电影,其实心里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坐起身,将屋内的灯都打开,盘腿坐回床上,深吸一口气说:“你说吧,我看不见那些东西,我当然不怕。” 倾诉是一个很好缓解情绪的解决方案。 “我与你相见很短,但是我愿意成为你的倾诉对象。” 曲知恒最终并没有说他眼前的东西,而是从很久远的过去开始说。 “我五岁的时候,看到夜晚漆黑的窗外,我总觉得有无数的‘东西’正在穿过森林来到我的窗边,他们奋力敲打窗户,但是那声音只有我能听到……” “有很长时间,我怕下雨,因为我的脑子在告诉我,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利刃……” “我从小就在焦躁和惊惧中度过,如果……我不选择主动结束这一切,我也撑不了多久……” “……对不起,我现在想呕吐……” 曲知恒最后几个字险些卡在喉咙里,她听到电话里传来哐当一声,然后一阵远去的脚步声,随着一声闷响,房门被重重关上,阻绝了外界所有声音。 她几乎都想立刻穿上衣服飞奔出门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又想到他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狼狈的那一面被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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