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灰瓦两进两层的宅子,前厅三间门铺,通敞着,数个药柜倚墙而立,直抵房梁。大大小小的樟木抽屉里盛满各色药材,百十个小抽屉上刻着“当归”“熟地”等墨字。医馆的伙计跨立在矮梯上,踩高跷般灵巧地挪移着抓药,“脚法”熟稔至极。 左侧厢房支着十数张简易竹木床榻,以粗布帘子相隔,专收卒中昏迷、刀伤急症的重症病患,男女分室而治,一间屋子能躺十来个人。 先前姚爷爷中风后不便挪动,便也是在此处“住院”医治。右侧厢房则用来容纳需针灸药浴的患者,内里构造大致相仿。 姚如意千恩万谢与那三人道过谢后,便以“不如买批生药一同带去丰水”的借口,将姚爷爷从金梁桥附近连哄带骗地拐到了赵太丞医馆。如今他喝了郎中开的安神汤,正在厢房里一边针灸薰艾,一边呼呼大睡。 姚如意脚边趴着一溜大狗小狗小猫,它们跟着她从金梁桥到州桥,跑得都呼哧呼哧伸舌头喘气了。医馆的伙计有爱猫狗的,还主动舀了井水给它们解渴。 她满脸紧张地坐在板凳上,听惯常为祖父施针的陈郎中道: “适才诊脉,姚博士脉象较之前有力,气色亦见红润。依我看,他此番闹腾,并非是病情恶化所致,反倒是这段日子吃药针灸见了效。他痰瘀痹阻的脑络渐通,人在慢慢清醒,能记的事儿便多了。不过淤塞未尽,他脑中新旧记忆交杂,故有错乱之态。此乃大好转机,小娘子当宽心。” 姚如意长舒一口气。 的确,最近她也觉着姚爷爷清醒时多了些。偶尔姚爷爷看她的目光、与她说话的神态,就像个正常人,原来并非她的错觉。 “这段时日你将你阿爷照料得不错,很是费心了!这很好,回头还是坚持过来医治。”陈郎中提笔蘸墨,重新添改了方子,“原先只吃些活血化瘀、补虚泻实的药,如今我再添些石菖蒲、远志开窍醒神,佐以黄芪、当归补益气血。你过些日子来,再观疗效。” 姚如意谢过郎中,在医馆等姚爷爷睡醒,才一道回去。 到了夹巷,她才惊觉她忘了关铺子窗户!她好多东西还摆在那儿呢! 这下遭了! 她急着往前赶了几步,但看清后,又步子慢了下来。俞婶子、程娘子她们坐在窗下的桌椅上说话,小菘、茉莉和小石头几个也蹲在她家门前吹糖纸玩呢——谁能把糖纸一口气全吹翻过来,谁便赢了。 婶娘嫂子们见她和姚爷爷一起回来,都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说听老项头讲姚博士丢了,本想帮着出去找,又有人回来报信说找着了,这才没去添乱。 俞婶子还玩笑道:“我帮你卖了好些东西,回头得给我结工钱啊。” 一听这话,尤嫂子立刻拆台,凑过去跟姚如意告状:“如意,你可千万别叫你俞婶骗了!她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你不在时,来了个事多磨蹭的酸丁,买根笔从是哪儿的竹子、什么毛的、软硬如何、出锋多少,问得有两刻钟,你俞婶恼了夺回笔说不卖他,生生将人气走了。” “是那穷措大忒磨叽!买根二十文的笔还要开锋试写,若试完不买,这笔还卖给谁啊?”俞婶子白她一眼,扭头把钱递给姚如意,“就卖了几个鸡子儿、三块墨,喏,钱都在这儿呢!” 姚如意挽着姚爷爷胳膊,真切道:“这些时日多蒙婶娘嫂嫂们照拂,我也多亏有婶娘嫂嫂们开解才有今日,明儿正好冬至,我请大伙儿来家里吃饭吧?” “吃啥呀?”程娘子跟着打趣她,“不割羊腿我可不来。” 姚如意想了想,有了主意,笑道:“您只管来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还卖关子呢!” 与众人约好,大伙儿又问姚博士的病情,知晓了内情才放下心散了。她便搀着姚爷爷回了屋。说也奇怪,从医馆出来,姚爷爷好似再不提丰水县的事儿了。或许是因为他刚睡醒,又被陈郎中哄着喝了碗苦得要命的药,喝完他苦得人都迷糊了,一听要回家就乖乖跟她回家。 回去路上,狗咪一家本也跟着她们,但临到院门,狗妈妈又领着崽子们住了脚,姚如意发现了,回头招手:“来呀,大黄,进来呀!” “嘬嘬嘬。” 这声一出,大黄没动,几个小狗和小猫早撒欢儿地跑进姚家院子。姚家院子比林家的小跨院要宽敞,毛团们满院追逐,喵呜汪汪闹作一团。 姚如意得意洋洋一挑眉,这下可是挟狗咪崽以令狗妈。 门前的黄毛疤面大狗,翻起眼皮瞅了瞅她,终是无奈蹭进了院门。 花费了一个来月,可算把这窝狗咪拐进家门了! 姚如意忍着心中的喜悦,抬头看了眼天色,便让姚爷爷坐在院子里跟狗玩会儿,她自个儿转进灶房整治新的淀粉肠浆子——晨间备的肉糜浆子早卖光了。 将地窖里的鸡肉取出来剁作糜,拌上猪油丁、青盐、酱料,抓得黏糊糊的。再调淀粉糊,兑上姜葱汁、黄酒。肉碎和淀粉糊按一比三混在一起,顺时针搅上劲,一盆油光锃亮的淀粉肠糊糊就成了。 又快又简单。 还没烤,闻着都挺香的了。 鸡是昨日买的活鸡,只冻了一日,肌肉都还富有弹性,她没有绞肉机,手动剁成肉泥总还留存着些碎粒,做出来的鸡肉淀粉糊糊,还能看到细微的肉块。 真材实料!姚如意很是满意地先搁到一边。 又揉了好些面团,蒸了十几个圆圆的大炊饼——等学生们散学,她预备再卖些烤好的披萨饼,用馒头加鸡蛋用普通的炉子能烤出披萨来,特简单,这可是外婆的绝技! 她蒸完馒头,下地窖取些腊肉、楼葱时,发现地窖里也就剩一只半的鸡了,姚如意索性不留了,姚爷爷受了这么大刺激,晚上蒸鸡给他补一补! 横竖吃完了,再买就是了。 取粗盐、姜片并酒糟抹匀鸡身,就上锅蒸,其余什么佐料都不加,更不必加水,就这么干蒸着吃。蒸一个时辰出来,鸡肉底下会蒸出金晃晃的浓鸡汤,鸡肉也是又浓又香,特好吃,做法又很省事。 蒸干蒸鸡时,如意还把米饭放在下一层蒸屉里蒸,水只堪堪没过米粒。这样上层蒸腾的鸡汁会凝结,点点滴入饭中,这般蒸出的饭粒油润微黄,浸透了鸡汤香味,又不会太软,很好吃。 守着炉灶,她耳边还听着姚爷爷在外头嫌弃:“哪来恁多狗崽子!咦!怎还混了只猫?哎,走开走开,别扯我裤脚!” 她听得一笑,忽又想起陈郎中的话,不免又有些低落。 等姚爷爷慢慢清醒,记起的事儿越来越多,说不定就会发现她和原主不一样。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就算有被识破的风险,只要姚爷爷能好起来,她还是愿意的。 等暮色渐渐从屋瓦落到地上,干蒸鸡的香味儿也已从灶房弥漫满小院。小狗咪们早就急不可耐地等在灶房门口了,两只肥短的前爪扒拉在为了防鼠设置的高门槛上,圆滚滚的身体直立起来,趴了一溜。 见姚如意端着鸡出来,那一排胖毛尾巴摇得都能扇风了。 它们之前原本还想奋力爬进来的,被躺在院门边的大黄一声低吠,几只便吓得缩起脖子,又慢慢缩回了爪子。 姚如意将干蒸鸡架在围了被子的炉桌上。 “阿爷,过来吃饭了!” 姚启钊坐在院角的摇椅上,闻声抬头,扶着椅背慢腾腾站起来。方才他便嗅到浓浓的鸡汤味儿了,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叫,只是院子里添了那么多狗,个个都冲上去等饭吃,他总不能跟狗一般沉不住气吧? 就好起面子来了。 慢腾腾蹭过去看一眼,本想挑些毛病,却见陶盆里鸡皮蒸得发黄,肉块浸在底部稠亮金黄的鸡汤里,混着酒糟的微醺、姜香与鸡肉的鲜香,把他香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顾咽口水了。 姚如意撕了点鸡胸肉,浇勺鸡汤拌在米粥里,用一个大盆装着搁在院门边。小狗和小咪顿时一拥而上,吃得满脸都是肉汁。 大黄耳朵支棱着,虽然被香得直抽鼻子,却静静卧着等崽儿们先吃。 摆上碗筷,姚如意先给姚爷爷盛了一大碗饭,再将底部浓香的鸡汤箅出来,浇一勺在饭上,又夹了肥鸡腿并几块好肉:“阿爷你尝尝。” 姚启钊巍颤颤挟了肉入口,蒸透的鸡肉脂香四溢,嘴里一抿,骨头与肉就自自然然地分了家,连筋络都带着股子软劲。再嚼一口,原以为干蒸会柴,不想却嫩得肉里都满是浓香汤汁。就着这口鲜香,扒一大口饭,颗颗米粒外头裹着层薄亮的油光,却不腻人,吃下去熨得人胃里暖烘烘的。 姚如意几乎是看着姚爷爷从第一口下去便猛地加快了速度,之后便专心埋头扒饭吃肉了,偶尔漏出一两句:“不错,嗯,不错!” 那当然了,干蒸鸡诀窍就在于一个“干”字,全靠鸡自身的油脂与酒糟的水汽把鸡汤蒸出来,那滋味是寻常炖的鸡汤比不上的。 小狗们吧唧着嘴舔陶盘,也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狗妈妈这才站起来,低头去吃,把剩下的肉粥都扫干净。 姚如意见状,怕它不够吃,又去给加了一大勺饭,两块鸡肉。 她自己也吃了满满一大碗鸡汤泡饭、一根大鸡腿,十分饱足。这会儿撑着下巴,看姚爷爷边打嗝边挟了快带骨的肉,吃得分外用心,连骨头缝里的碎肉都被他用牙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粘在他下巴上,那饭粒随着他的咀嚼微微颤动,滑稽得很,他却浑然不觉,吃得美滋滋的。 “没关系,我这辈子本就是白捡的,能多活几年、见了这么大世面,还享受了没有病痛的日子,来过了、活过了,就足够了。” 姚如意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一片冰凉落在她眼睑上,她一抬头。 漫天纷扬的雪,被万家灯火一照,碎星般落入她眼底。 此时此刻,天寒夜合,不仅姚家烟火升腾,夹巷里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像一朵朵升起的云,顶着雪片,接连喷到了天上。但大内的学士院内,却还有个倒霉蛋,正饿着肚子对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唉声叹气。 就在方才,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开始下了。 紫宸殿宫苑里养得几只丹顶鹤不知怎的跑来了学士院,昂扬着脖子,姿态悠然地在初雪中闲庭信步。 学士院东文书房里,孟庆元搁笔揉了揉腕子,抬眼望向窗外。这群鹤据传都是太子殿下养的,或许是宫中伙食太好,个个羽毛丰满、油光水亮,腹部圆滚肥润,连仙气飘飘的纤长脖子也粗壮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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