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离开辛国前,李贞儿又笑眯眯地将这封信赠给她,说是礼物。 李太后笑言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既然在你身上押了注,能帮你的地方总要帮你。 “你手上虽有军队,但还师出无名吧?有了此信,做事想来会方便很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也算是个提醒。我听说你与方国皇帝有些交情,当年感情也不错。不过,利益当前,友情可不太靠得住。 “当你还在心慈手软的时候,对方却未必如此。” 谢知秋凝视着信纸。 宫廷密信材质特殊,类似于圣旨,不可能仿冒。 而且上面,是赵泽的笔迹,盖着赵泽的印章,她与赵泽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不会认错。 谢知秋不由想起承天皇太后当时之言—— “——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赵泽已经动过一次杀她的心思,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动第二次。 谢知秋早已不掩饰她对政治的野心,她与赵泽之间注定已是针锋麦芒、你死我活的关系,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人人都能感受到,朝堂上每日都弥漫了低气压。 一山不容二虎,一场两人间撕破脸的最终搏杀,只是时间问题。 谢知秋每天都在算—— 今天赵泽还能忍吗? 会是今晚吗?还是明日? 他会以什么形式出手,她这边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当此刻,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雀儿走进屋来。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 雀儿走到谢知秋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起来:“宫内的人传来消息说……”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时候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宁德八年。 后世史料记载, 方朝第十二位皇帝方恒宗赵泽,于此年五月中旬起,目睛昏黄、日益消瘦, 时而惊悸盗汗, 屡传太医。 半月之后,病情恶化, 卧床不起, 朝中事务交由大臣管理, 朝中谣言四起。 又过月余,恒宗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夜命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时, 谢知秋独掌朝势,权倾朝野,以女子之身为相, 虽有违旧纲,然朝臣或从其威势,或忌其私兵, 无敢言者。 谢相闻恒宗之讯,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嘱诸事, 后赴宫廷。 * 七月十四。 再过一日,便是中元节。 赵泽独居深宫,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将药碗搁在床边,便挥退众人。 纱帐之后, 赵泽见宫人已经离开,便停止了咳嗽。 他这几个月来明显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差,最多不过是连着数十日没怎么见太阳,肤色有些苍白。 赵泽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个喜静的人,这么长时间假装卧病,还要少吃喝药,难免煎熬,但他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谢知秋手里有兵,朝中民间都有不少支持,如今与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对他说道。 “当下明的不行,唯有来暗的。” “老臣手里有一纸药方,只要以荷叶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当年突发急症而亡,皇上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称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来身体康健,时下却忽发疾病,天下必认为是谢知秋独断专权、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虽不足以扳倒谢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义之名,降一降她的声势。” “待时机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恶化为名,召谢知秋进宫。” “谢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再加上外部言论之压力,她于情于理,都必会前来。” 史守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为皇上江山千秋万代之稳固考虑,谢知秋非杀不可。” “但谢知秋虽是义军重要人物,义军却并非谢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谢知秋一死,城外义军受到刺激,一举叛乱。” “所以,这谢知秋既要杀,又不可杀。” “老臣认为,可以杀了她之后,对外营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后借谢知秋之名,控制义军。同时趁机布局,若义军可以归顺臣服,便收为己用;若义军觉察异状,立即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 时间回到当下。 赵泽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这一刻,他对谢知秋也谈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势下的自保。 赵泽不由想到,他和谢知秋其实有很多不分道扬镳的机会。 要是他没有心生畏惧,而是支持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将谢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击谢知秋时退缩…… 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齐慕先网开一面,根本不发生齐慕先谋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么药,当然随时都能弄到。 等大臣们来了,他会以体恤臣子深夜来宫为名,赐下夜宵,而谢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额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药最好,处理起来一切方便。 若是没有中招,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会单独召见谢知秋与史守成,这两个人分别为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他交代后事要单独见这二人,是合理的。 待谢知秋与其他人隔开,再动手,史守成可以作为烟雾弹,制造他和谢知秋一直在宫中协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 若实在不行,在宫中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 左右谢知秋进了皇宫,赵泽这边的主动权就大了许多,谢知秋想要再离开,可就难了。 …… 赵泽正思索着,忽然,小太监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道:“皇上,诸位大人已经到垂拱殿了。” 赵泽一凝神。 他忙熟练地咳嗽了几声,道:“先给他们赐膳吧,朕身体不适,要过一会儿才有力气。” “是。” * 赵泽赐下的夜宵并非宴席,更类似于平日散朝后的“廊下食”,故包括谢知秋在内的五名重臣,在廊庑用餐。 时近中元节,皇上赐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鸭,还有些冷面汤饼水国之类的惯常菜色。 谢知秋作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会敬着她,要等她先动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丰盛一点。皇帝知道她喜欢橘子,惯例会多给她上一份赣州蜜桔。 用餐的时候,史守成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瞥谢知秋。 而谢知秋看了看这丰盛的夜宵,静默片刻,然后缓缓拿起了筷子。 * 另一边,赵泽亦在屋中等消息。 尽管赐夜宵这事,已经尽量做得不让人生疑了,可谢知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不知道会不会拒绝用餐。对其他官员来说,拒绝赐膳或许是大不敬,但谢知秋却真有可能做出来,也没有人敢逼她。 赵泽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小太监有福才进来报:“皇上,诸位大臣都用过膳了,要请他们进来吗?” 赵泽问:“都用过了?” “是。” “……谢爱卿也吃了?” “是。” 赵泽一惊,虽是他自己设的局,却有些不敢置信—— 谢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吃了? 赵泽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紧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起来:“……谢爱卿吃完,可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没特别说什么。” 有福似乎对赵泽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奇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觉得这个季节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还把参知政事大人放着没吃的要来吃了……?” “……?” 赵泽一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在谢知秋膳中放的药,照理来说最少两刻钟就该起效。 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还以为是谢知秋没吃,没想到谢知秋早就吃完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会没起效? 是送膳送错了吗? 可是谢知秋的是独一份,等级上就和旁人不同,怎么也不可能送错才是。就算真送错了,也该有别的官员吃出问题,现在已经倒下了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赵泽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这一步不成,那么只能走下一步了。 赵泽开口:“让他们过来……不过,朕有事要单独对谢爱卿与史爱卿交代,让他们二人先来。” * 须臾,谢知秋与史守成来到宫室外。 只是,谢知秋只到寝宫外,就不愿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脚进了寝宫,见谢知秋定住,回头问:“同平章事大人怎么了,为何止步不前?” 谢知秋反问:“史大人一贯最看重伦理纲常,本官身为女子,纵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在史大人看来应该还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么这种时候,史大人反而一声不吭呢?” 史守成一顿。 说实话,谢知秋今日吃了宫中膳食,却没有出现半点问题,他已经觉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轮圆月泛着冷色,宫闱夜灯阑珊,在夜幕之下,谢知秋那双深邃的乌眸似乎比以往更为幽深,看得人背后生寒。 史守成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这种礼数的人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皇上危在旦夕,身为臣子,自是以皇上优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来特立独行,但这种时候还迟迟不肯面圣,难不成真不知轻重主次吗?还是说,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着病体,主动到外面来见你?” 谢知秋道:“本官不过迟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贼心虚。”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这里了,你以为不进寝宫就能没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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