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腔调庄重,许青窈觉得好笑,这丫头话本子看太多了。 “你出府吧,小狸。” “什么?” “之前不是给你脱了奴籍吗,如今你已然是良身,不如出府自立门户,你意下如何?” “大奶奶不要我了……”小狸委屈。 许青窈深吸气,玩笑似的道:“跟着我,早晚有一天会被沉塘变水鬼的,你不怕吗?” “不会,依着二爷的本事,绝不可能让姑娘变水鬼。” 就听见许青窈冷笑一声,“什么本事,土匪的本事,还是阎王的本事?” 小狸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言语。 这丫头最近总老气横秋地开导她,许青窈有时厌烦,心里也知道,其实是为了她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小狸,你觉得如今咱们还有机会出府吗?” 小狸在黑暗中默默摇头,以二爷的手段,怎么可能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天他送她们回来,从马车上下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安心养胎”——他很重视这个孩子。 在那之后,西府的护院杂役就全部换了一遍,夜间各角门也尽数被堵死,白日里登门的人,也一一排查,连厮混的野猫和山雀都打了出去。 许青窈盯着锦帐顶上闪闪发光的银线,利落开口,“我送你出府,然后你帮我递落胎药进来,到时我找云娘接应你。” 小狸有片刻的怔忡,“大奶奶你……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许青窈却问:“小狸,你想被生下来吗?” “苦的时候不想,高兴的时候想。” “那你觉得苦的时候多,还是高兴的时候多呢?” 小狸沉默了。 她娘死得早,跟着爹讨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后来爹一死,连一口薄棺都买不起,只好跪在长街上卖身葬父,一路进了这薄府,刚开始在外面作粗使奴婢,少不了挨打受骂,直到后来,被大奶奶看中,这才算脱离了苦海。 细想起来,还真是苦多乐少。 “若一个人生来就注定背负苦难,那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上一辈造的孽,不应该让下一代来还。” 许青窈深幽的话语,像羽毛一样漂浮在锦幛之上。 小狸有点怯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可是那一分甜,就顶得上好多苦呢。” 许青窈翻了身,声音又冷又硬,“再甜的甜,也抵偿不了被父母厌弃的苦。” 小狸再不敢说话。 半晌,偷偷拽起溜到地上的被角,幽深的静室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好。”她说。 许青窈心领神会。 接下来,她会去求那个人,将小狸放出去。 * “嫂嫂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薄青城站在时雨堂中,背对许青窈,望向窗外的一池春水。 他身上穿着宽袍大袖的居家常服,那是一件景泰蓝云锦长袍,即使他身量如此之高,那袍角依然垂曳于地,打在青色方砖地墁上,像是从地底溢出的一汪清湖。 明知故问! 她实在恨他,怎么可以装得这样好。 “让小狸离开。”尽量平静地说。 “嫂嫂你还真是——开门见山?”他转过身来,因为背光,脸色晦暗不明,只听见一声低笑。 “这样说话,很容易得罪人呢。” 许青窈不语,脸色却沉下几分。 “你没有耐心。”他靠近她,居高临下打量她半晌,傲慢地下达判断。 室内熏香缭绕,许青窈隐隐有些发晕。 膝盖软下的那一刻,“算我求你。”她垂下眼帘,一手叩住乌木桌角,勉力支撑。 “缺乏诚意。” 他优雅地落座,逍遥椅在南窗下来回摇晃,凉风见缝插针,轻巧钻入室内,将乌木书案上的仕女图册,吹得猎猎作响,连翻了好几页,那一张张小而丰的红唇,连在一起,一眼过去,简直像是一个绵长的吻。 他想要什么? 她有什么? 许青窈有些迷惘,脸色愈加苍白。 “知道嫂嫂身纤体弱,怕是站不住了。”他恶趣味地一笑,指节极轻地叩了下大腿,潇洒撩开下襟,露出里面玉白色中裤,“这是上座。” 太得寸进尺! 她眼前一黑,几欲晕厥,转身就要离去,与虎谋皮,看来是她错了。 所幸她离他不远,薄青城探腰向前,长臂一伸,让她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有所得,必然要有所舍,”他揽紧她,二人叠坐在椅中,施力太重,身下躺椅晃动非常,她挣扎着要起身,他莫名着气,趁机咬住她红如珊瑚珠一般的耳垂,有点发狠似的,“嫂嫂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在情爱之事上,她一向笨拙得可以,遑论这种带有目的的接近,不怀好意的挑逗,她很快就丢盔弃甲。 “你想要什么?”她侧开脸,躲避他灼热恼人的气息。 他听后,冷了片刻,忽然放开她。 双手合掌,在她耳边一响。 进来一个紫衣小鬟,正是日常往她房里递安胎药的那位。 许青窈吓得站起,颧腮透红,神态仓惶,两手紧拽短袄衣角,试图将那上面错综凌乱的褶皱扯平些。 他竟然伸手帮她——扯腰后的那块料子。 大约青色湖绸实在太滑,他扯了好几次。 实在可恨! 她抬脚,气恼地走到一边,靠在那座落地山水青绿屏风上,因为贴得太紧,简直像入了画似的。 他看见了,便好心情地笑。 连那婢子将药碗放到他的书案上,然后退出门外都没怎么注意——他一直盯着她看。 像是用眼睛吸够了她的血似的,他终于舍得放她离开。 “去,把那个给我端过来。”却是新一轮的磋磨。 面对他的颐指气使,许青窈只觉受了侮辱,拔腿就走。 身后响起他不带感情的声音,“那个丫鬟你不想要了?”是肯定,又像威胁。 进退两难。她复又站住脚。 察觉她的心思,那人加重砝码,“明天我就放她走。” “小狸已经脱去奴籍,你没有资格拘束她!”察觉自己一直在下风,她莫名憋屈,终于发了脾气。 “对,所以我说明天就送她走。”他丝毫不受影响,声音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将她的话又肯定一遍。 一拳打到棉花上,许青窈闭上眼睛,绝望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杀的人已经死掉,觊觎的财产唾手可得,外业内宅如今都已经是囊中之物,翻手云,覆手雨,还有什么不满足? “把药端来。”毫无感情。 依旧是这句话。 又回到原点。 许青窈绝望地想:这是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极为理智的疯子,他站在高处,像看戏一般,俯瞰他人的困兽之斗。 她看不到他的渴望,却体会到他在渴望实现后的餍足,就如此刻嘴角升起的那一抹乏倦。 于是,她绝望地起身,去遂他的愿。 看她终于肯听自己的话,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后来,南窗下,许青窈靠在他怀里,他便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下药汁。 每咽下一口,都向她的口腔中塞入一颗话梅,“良药苦口,你忍着些。” 仔细为她拭去嘴角浓黑的药汁,“其实你没喝药,我一直都知道。” 发觉她的僵硬,立刻环紧她,让他的胸口和她的薄背贴得更牢靠。 大火在两具年轻的身体上燎烧。 一路烧到她的耳尖上来,“你瞧,我为你准备了一盆新的墨兰,端去房中吧,总照着一株浇,也不好。”
第19章 大雨停歇,日光倾泻,四野逼出惹眼白光,人也像白肉曝晒。 一筐红点亮半条街。 “卖花来,杏花正好——” 要不是又看见之前那个狡猾的卖花女,小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出了府。 那个她待了三年的薄府,铜墙铁壁一般,深到望不见底,竟然这么容易就能出来? 她心里感到很新奇,却并不轻松—— 肩头的包袱沉甸甸。 里面装了好几吊钱,都是大奶奶给的。 她现在要用其中的小部分,向她的恩人报恩——报恩的手段是一桩杀业。 此地娼馆妓寮林立,不缺偏门生意,杂药坊便也四处寄生,落胎药并不难拿,前面巷尾就有一个。 远远望见陈旧的幌布,上面淌着几个血红的大字,小狸心里发涩,抬头望一下天,阳光刺眼,“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菩萨没有眷顾她,迎来的是盗贼的光顾。 “包袱!我的包袱!” “捉贼!”小狸大声喊。 人群缭乱,川流不息,行脚客脸上写满麻木的碌意,无人驻足,小贼穿流而过,不见踪影。 洒金坊是个种类琳琅的池塘,鱼鳖虾蟹横行,一只娇小蜻蜓的一掠而过,激不起半点水花。 小狸蹲在街心抱脸大哭,连声泣道:“我对不起你,大奶奶……” 不远处竹楼上,两位年轻公子负手而立,从头到尾不曾缺席这场好戏。 “二爷,今日为何约在此处……” 青衣方巾的小郎中脸色不虞,洒金坊三教九流,连沾染的病症都乱七八糟,郎中虽然要讲医者仁心,可偏巧,他自己的傲慢和洁癖就是一桩顽疾。 “不来此处,怎能看到这样的好戏?” 薄青城俯视人流凹陷处,嘴角笑意若有似无。 过路人自动孤立忧伤哭泣的女子,就像远离失控的猛兽,以致于人群中心卷起一汪小型漩涡。 “这也算……好戏?”薛汍嗫嚅。 薄二爷见多识广,怎么还为这种市井之风夸口?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 想了想,还是小声荐道:“最近明月楼来了个北边的戏班子,一口弋阳腔惊天地泣鬼神,一声吼出三十里外,回音绕耳三夜不歇,二爷什么时候有功夫,不妨去听听……” 可比这上台面多了。薛汍心道。 薄青城收回遥望目光,落在薛汍脸上,笑意极盛,“能得小薛神医盛赞,想来那班子一定非比寻常了。” 薛汍讪笑,心底却异常受用。 薄家二爷有见地,有身份,却平易近人,讲话中听,不愧是薄家最年轻的家主—— 虽说薄氏宗主之位已有人选,但谁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傀儡,薄氏宗族的大部分产业已经落在这位二爷手里,再加上大房老爷生前留下的那些,此人真成了无冕之主了。 薛汍盯着薄青城英挺的侧脸,暗道:这样的人曾经竟然被逐出家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龙困浅滩,虎落平阳,都是常有的事。 就像他老爹,年轻时处处被那赵岐黄压一头,挂个神医名号都发虚,到了如今,姓赵的玩失踪,他老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竟然也跟着不知所踪,虽然名义上说的好听,什么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其实还不是躲清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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