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意思是……?”军师沈攸眼眸一亮,指了指一处城池,“渡河取成皋,再与大军夹击荥阳?” 灵徽点头。 “果真好主意!”沈攸拊掌大笑,“其实若得楚王从鲁阳方向北上相助,那便更加万无一失了。我也曾建议过修书给楚王,可是大家都觉得没有把握得楚王允准。毕竟他从伊水取洛阳,更加轻松一些。” “我来写,说到底他也是我阿兄,大义在前他有分寸的。”灵徽一口答应下来,旋即回帐去写信。 “女君智计无双,行事果决,完全不输男儿啊!”沈攸夸赞道。 “难道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差什么吗?她天资聪慧,做事勤勉,与她是不是男子原本就没有关系的。”谢衍一向不吝于对灵徽的夸赞,众人早就习以为常,纷纷附和。 …… 灵徽写信时,脑中满是当年之事。 她记得晋阳城破前,她与赵缨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一次,他似乎有很多话说,但当她问起时,他却摇头,怎么也不说。 那一夜,月凉如洗,她坐在梧桐树下,让赵缨为她吹羌笛。 他的笛声真哀怨,一遍又一遍地响在洛阳城静谧的夜中,仿佛五月落梅,梨花半雪。 “阿兄,待天下太平了,你们就回洛阳好不好?这个宅邸太空了,我很孤单。”灵徽对赵缨说道。 赵缨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笑着点头说好。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说了一句无关乎她问题的话。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那时她没有听明白,如今再想起来,忍不住泪流满面。天下没有太平,他们也再没有了桐树下携手相伴的可能。 心中的百感交集,落在纸上,却只有干瘪的几个字:“愿阿兄以大局为重,共伐不义。” 可是写完,便又后悔了……如此反复了无数次,她终于沉了沉心,写了这样一句话:“桐花万里连朝路,曾有月明伴归途。” 他应当明白的! …… 赵缨毫无犹疑的出兵,便是对她的书信最好的应答。九月初九日,佳节重阳,卦象大吉。大魏三路兵马齐攻荥阳,大胜,夺城池,诛杀大将元天穆。 此时,洛阳又传来一个对他们十分有利的好消息。北汉大司马刘晃意图逼宫,让刘棼传位给自己,却被刘棼骗至却非宫诛杀。刘棼任命护军将军张季修为大将军,带兵驻守洛阳,抵御来犯之兵。 “刘晃暴虐却是难得的将才,而这位张季修……不过是仗着其兄张仲符的功劳,才得到了刘棼的器重。纸上谈兵之辈,不足挂齿!”沈攸缓缓道。 “传令三军,后日卯时起灶,辰时发兵,一举拿下洛阳!”谢衍对左右道。 “程去疾带三千人为前锋,胡意之带三千人左翼辅助……”他下令,果决而干脆。 “城南有地,伊水冲山而过,名为伊阙,孤带人从那一处进攻,分散守城之兵。”赵缨走入大帐中,神色肃然。 “殿下大义也!”众人纷纷赞佩。 伊阙颇险,他肯用兵在此处,显然只为胜利,毫不顾惜自己的安慰。谢衍亦感动不已,点头答应下来,道:“殿下万事小心,待攻下洛阳,我定要与殿下共饮庆功酒,不醉不归!” 赵缨不大在意大家的恭维,只道:“还于旧都,不单是你的心愿,也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曾与人约好,要回去看看旧宅,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他慨叹,神色里满是感伤。 …… 那一夜,风中又响起了哀哀的羌笛声,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首古老的歌: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① 听者无不流泪,攻回旧都的热切盼望愈发深重起来…… ①出自汉乐府《十五从军征》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尾声 你我相伴就是家…… 正平二年, 十月初一,在经历了半个多月艰苦卓绝的攻城后,洛阳守军在张季修的带领下, 尽数投降。 那一日, 天降大雪,鹅毛般的雪纷纷淋淋地落下,仿佛能将天地间有的污浊尽数埋葬, 只余白茫茫的干净。 洛阳宫中随处可见披坚执锐的士兵, 他们各个神色肃穆, 来来回回巡视着这座他们并不熟悉的宫殿。 灵徽就这样踏着雪,一步步用脚丈量着这个她既不熟悉, 也算不上陌生的宫殿。她记得第一次进宫时, 也不过才八岁,惠帝生着一张慈爱的脸, 指着她对左右道:“生得如此灵秀,果然有几分子显的品格!” 子显是她阿父的字, 她的阿父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她那时有些得意,自如地享受着众人或艳羡或赞赏的目光。 再一次进宫是十三岁, 那一次惠帝给她赐了婚,对象是琅琊王家的九郎王愔。她虽不明白这是福是祸, 是该欣喜还是沮丧,但他的阿父已经跪了下去, 叩首领旨。 她跟着匍匐在地上, 不敢大声呼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那时已经明白了这个道。 可是让她敬畏,让阿父效忠的君王, 却在匈奴铁蹄踏入这座城池后,受尽折辱而死。听说他死前念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 他或许也在后悔自己的识人不清,也许懊恼于自己的引狼入室,可萧家的江山就在争斗不休,内讧不止这中灰飞烟灭,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像是一场荒诞的游戏,有人因为这场游戏身死族灭,也有因为无妄之灾而家破人亡。游戏留下的乱局持续了这么多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终于……洛城回来了!她也回来了! 快到却非殿时,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匆匆忙忙地赶上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刘棼跑了,都督已下令去追了。女君且先回去等候消息,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灵徽却很平静,淡然地摇了摇头:“他跑不了多远,我就在这里等着……” “可是……这么冷的天,若是冻坏您了,属下也没法交代。” 灵徽扔执拗,一步步继续向却非殿走去。 北风呼啸而过,夹带着数不清的雪珠子直往脸上扑,灵徽拢了拢头上的风帽,仰头望着灰暗的天色,眼角湿漉漉的。 远处响起了宝铎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很远,带着缥缈的余音。 “那是……?”她问身边人。 那人如实回答:“刘棼笃信佛法,在宫中亦建有佛寺,这应该是那里传出的声音。” 灵徽漠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笑:“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以为修几座佛寺,念几句经文,便能债业全销么?做梦!” 那人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跟在她身后,陪着她一起进入却非殿中。 雕墙峻宇,朱柱素壁,华美不可言状。这处她未曾来过,只是听说这是前朝所修,为历代皇帝最爱。刘棼攻下洛阳后,亦最喜此处。 灵徽坐在空荡荡的殿宇中,望着晃动不安的烛影,不知不觉犯了困。这一次,她没有梦到过去的画面,而是梦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晋阳城破后的惨状。她梦到阿父被吊在城楼上,双目圆睁,死死地望着远处。 而他所望的地方,歌舞升平,宴饮达旦。 灵徽猛然睁开双眼,心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忽然,有人进殿来,声音怯怯地,对她道:“女君,殿外有人求见,说是您的舅父。” “舅父?”灵徽喃喃,她几乎忘了,自己在洛城中还有这样的亲戚。当时阿母早逝,外家远在博陵,虽有两个舅父在京中为官,但到底疏于联系,也就算不上亲近。 想不到时至今日,断了的联系也能续上。 “你大母身体不好,当初洛阳城陷落时,她听说你不见了踪迹,急得大病了一场。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你,后来咱们去了南边的一支亲族传回消息,说你被封了宜城君,还说南朝的皇帝有意给你赐婚,我们便放下心来。”来得人是她的二舅父,时间太久,灵徽对他只有模糊的一点印象。 不过他的眉眼和阿母生得像,灵徽忘记谁也不会忘记阿母的样子,哪怕那时候她尚年幼。 “南朝的皇帝……”灵徽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崔家已经对匈奴人俯首称臣了。” 二舅父脸上讪讪地,开口解释:“举族南迁太过困难,一路上不确定的事情太多,若真出什么事,那就是举族消亡的大祸了。” 灵徽表示解:“便如投注,总不好押在一处。匈奴人再凶残野蛮,若要在中原站稳脚跟,还是得依靠世族之力。” 二舅父欣慰地点头:“你三舅父家的兰媛也去了南地,听说在南朝太后身边很得宠。你可见过她,她一切可好?” 灵徽说很好:“兰媛阿姊聪慧温柔,太后很信任她。” “那就好,”他道,“今次攻入洛阳的人,依稀看着像赵家那个郎君,当真是他么?” 灵徽点头。 “那你……”二舅父欲言又止,“听人说你嫁给了谢家的郎君。” “他就是这次统兵的大都督。”灵徽怏怏说道。 “谢衍谢元和?”二舅父在北汉为官,自然听过这个人物,不免啧啧赞叹,“圆月真是厉害,他是统兵的主帅,又是南朝太后的亲弟弟……先前你大母还担忧得跟什么似的,生怕洛城陷落,咱家会受无妄之灾。如今可好,有圆月在,当无忧矣。” 灵徽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舅父,唇角带着淡淡的笑,道:“阿舅不是早就打听出来了么,不然怎么未曾追随刘棼西逃而去。今日来此见我,难道真是为了一叙骨肉之情?” 有些温情就如面纱一般,轻轻揭开后就会发现,背后的丑陋和冰冷让人无法直视。她竟不知,自己会有这样直面现实的勇气。 “怎会……”舅父仍说着客套的话,竭力想要表现出温情脉脉的样子,“你大母想要请你回去吃顿便饭,也好见见亲人。这些年不见,一晃你都成了家,若是他们能见到你的郎婿,不知道该多高兴。” 灵徽摇头,说不必:“他事忙,无暇去。” 场面一瞬间有些尴尬,却忽然听到有人进殿,甲胄轻响声里走来一位将军,拱手行礼后,说:“女君妙算,刘棼果然往函谷方向逃去,刚出关就被代王提前埋伏好的兵马活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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