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盈盈挤出笑容,怀抱着家里送进来的包袱,转身从栅栏前离去。她始终不曾回首,并非是不留恋。而是生怕再多看一眼,便要忍不住掉眼泪。 方一离开利贞门前,小安子立马跟了上来,掐着嗓子提醒道: “玉芙姐姐,您说话儿可得留神呐!” 尚盈盈说者无心,但就怕听者有意。万一有人诳告她透露宫中之事,等拉去宫正司里,最轻也要挨顿板子。 敛目平复心绪后,尚盈盈颔首应声:“我省得,方才多谢您了。” 说着,尚盈盈掏出手头最后一点儿月钱,按老例儿打算递给姜干爹。 小安子这回却没接下,只顾摆手道:“干爹交代过了,不让奴才收姐姐的孝敬。您到了新主子宫里,也得上下打点呢。怹老人家又不缺银子,您快自个儿留着用吧。” 方才小安子在旁边守着,早将尚盈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子趁着四下没人,忙激动问道: “姐姐当真要去乾明宫当差了?” 尚盈盈道谢的话卡在嘴边,叹了一声应下,又与小安子说清来龙去脉。 虽清楚玉芙惯不爱出头,但小安子也实在憋不住高兴劲儿,死命压着嘴角,躬腰开解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去乾明宫那可叫当上差,姐姐但凡能沾点儿万岁爷的龙气,甭说宫女太监们紧着巴结,就连后宫娘娘都得给几分薄面呢。虽说您得晚几年出宫,但也能多挣几年银子不是?” 牛不喝水强按头,宫里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尚盈盈早已说服自己认命,只是…… “虽说张太监拍着胸脯保证,今日之事只是个意外,可怎么就这般巧,偏把我塞过去了?” 说她谨慎也好,做贼心虚也罢,尚盈盈总觉得这里头还有猫腻。被人调包算计,可比去御前当差还要可怕。 小安子听懂话音儿,立马应承下来:“得嘞!奴才回头就请干爹去打听打听,有事儿立马知会您。姐姐先甭犯愁,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凡事总归有法子的……” 低语声渐渐远去,二人谁都不曾察觉,御花园那座假山叠石后头,正有贵人驻足。 但这也怨不得他们马虎。眼下正值大行皇帝热孝,明儿个才到除服的日子。如今满宫尽戴缟素,不论走到哪儿,都是白花花一片。瞧习惯了,便不觉得打眼。 - “合着抬举她一回,倒成给她委屈受了?” 山石背阴里,晏绪礼声似冷玉,陡然惊散荷塘中两尾游鱼。 总算听见万岁爷张口,来寿脑筋灵光,立马嘿地一乐,躬身攒着好话儿: “这哪儿能呢?玉芙姑娘从前只在后宫当差,乍一听要来御前伺候,可不是吓麻爪了?等日后回过味儿来,她还不知要怎么感念主子爷天恩呢。” 来寿嘴里说着,眼神却忍不住朝玉芙背影上瞟。 只见那身宽大孝袍一罩,将她苗条身段遮了个七七八八,还有那张暗淡发黄的脸…… 啧!顶多就大半年没见,当初浓桃艳李似的姑娘,怎地弄成这副模样儿了? 看那宫女作怪,实在有碍观瞻。晏绪礼掸袖回身,掷下一声疏淡呵斥: “愈发不成体统。” 来寿闻言,连忙缩起脖子装鹌鹑,心里直犯嘀咕道: 皇上这是骂谁呢? 第3章 每句话都像在针对她。…… 翌日见臣工前,晏绪礼又把来寿叫到殿里,没来由地甩给他一通吩咐。 句句都没提是谁,可来寿听着,却像是句句不离玉芙。 来寿听罢终于确信,昨儿在园子里挨呲哒的人,果然不是他。那便妥了,左右谁 惹的气谁去平。他巴巴儿地凑上去说和,还没得讨主子嫌呢。 躬腰送走万岁爷后,来寿揣袖立在廊檐下头,一眼瞧见要出门的金保,便拖长音叫唤道: “金二总管——” 听见来寿叫他,金保只好脚后跟打个旋儿,转头来到台阶底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奴才给大总管请安,您吉祥。” 金保是乾明宫的司刑太监,平日走到哪儿,都受人巴结奉承。可却因挂着个副总管的衔儿,不得不比来寿矮上一头。金保自恃劳苦功高,对来寿这个御前一把手,素来是面服心不服。 “奴才方才去后头一趟,料理了个嘴没把门儿的狗东西。您瞧奴才这身血腥……可得赶紧回屋换身衣裳,等会儿还要给新来的宫人说规矩呢。大总管可有什么话儿,想托奴才一并交代的?” 没等来寿开口,金保就径自念叨些有的没的,分明是故意要跟他摆款儿。来寿心中冷笑,不阴不阳地哼道: “咱家自是信得过二总管的本事,又哪儿敢吩咐您呢?只是方才主子爷有口谕——” 见来寿搬出皇帝口谕,金保笑脸儿一僵,没奈何败下阵来。赶忙灰溜溜地跪倒阶前,磕头应声道: “奴才听旨。” - 辰时二刻,尚盈盈拎上包袱,由尚宫局女官引着,一路行至乾明宫中应差。御前最重规矩体统,早已将各人住处事先分配。免得新宫人们挑挑拣拣,耽搁时辰。 昨夜与巧菱等人话别时,大伙儿都道:玉芙本就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如今分去御前,多半要提拔成掌事姑姑。 此时推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屋内南北两侧各摆着一张卧榻,应是两位大宫女同住。比起要挤大通铺的小丫头们,自是强了不少。 见北榻上摆着个花布包袱,尚盈盈猜着同住之人已先占了位置,便自觉地去南边拾掇起来。心中大石刚要落地,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尖刻质问: “你怎么在这儿?!” 听出这声音甚是耳熟,尚盈盈眉心微蹙,望向门外的鹅蛋脸儿宫女。 这宫女名叫莺时,从前侍奉的胡婕妤,与潘才人很不对付。主子们抢阳斗胜,连带着底下宫人也互相嫌恶。 如今胡婕妤和其他没生养的小嫔御一起,都被打发到皇寺吃斋念佛去了。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些,但好歹没丢了性命。而尚盈盈的旧主,生前就是个才人。因着从葬大行皇帝有功,这才追封的太嫔。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如灯灭,左不过是一抔黄土。阎王老爷面前,谁又比谁尊贵? 莺时暗自撇嘴不屑,叉腰站在门上,拿鼻孔看人道:“早知这屋里有你,我还不如换去隔壁住了!” 尚盈盈低叹一声,脑中也不禁嗡嗡作响。实在没料到自己如此点儿背,竟是和这冤家同住一屋。日后她若想搽粉,还得费心避人耳目。 三两下将衣角捵平,尚盈盈抬步朝屋外走去,见莺时仍堵着去路,便沉声提醒道: “莺时姑娘,眼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去后殿听吩咐,您且借光儿让让吧。” “用得着你在这催魂儿?” 莺时一抬下巴,对尚盈盈的态度很不满意,顿时又啧啧讽刺道: “一个才人身边的小管事,竟也能调来御前伺候,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是玉芙姑姑这般有能耐,怎么当初保不住您潘主儿的命啊?” 尚盈盈本不想搭理莺时,闻言却眸光一厉,半分不让地回斥道: “你说的那是什么浑话?”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尚盈盈从不轻易与人争锋,但若以为她是泥性儿好揉搓,那可就想岔了心思。 不等莺时再张嘴,隔壁蓦地传来扑哧一声笑。显然是有人立在旁边,瞧了半晌热闹。 “可不是么?” 那发笑的宫女掏出帕子,先是掩了掩嘴唇,又跟着帮腔道: “莺时姑娘这话忒不谨慎,万一传去老天爷耳朵里,兜头劈个响雷下来,您不就擎等着吹灯拔蜡了?须知人要想活得长远,气性还是得小点儿才好。” 潘太嫔好歹是为先帝殉葬,甭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面上提起来的时候,嘴巴里都得放恭敬些,否则就是大不敬的罪过。 忽然遭墨歆排揎一通,莺时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却难得没有还口。 按宫中旧例,御前统共有四个一等宫女,底下人皆尊称“姑姑”。 姑姑们各自带着五六个小丫头,分管茶膳、针线、内库、洒扫、浆洗等处。但甭管怎么分派差事,都是兼管茶水的那位最常去御前露脸儿,故而也是四位姑姑里的总领。 瞧墨歆说话这架势,分明已是拿自己当总领姑姑,理所当然地教训起她来了! 莺时心中气得不轻,可她不敢跟墨歆硬碰硬,只能翻了个白眼,拧身扭走了。 与莺时相识这么久,尚盈盈难得见她低头服软,倒不禁好奇起眼前宫女的来头。 墨歆虽也性子高傲,但她多少会做些面子功夫。睨了尚盈盈一眼后,墨歆觉她相貌平平,没什么威胁,便主动邀请道: “跟我同住的那位先走了,咱俩便也结伴儿过去吧?” 尚盈盈正有此意,自然含笑答应。路上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盘清楚了对方底细。原来这位墨歆姑娘姓李,正是圣上保母李嬷嬷的亲侄女,难怪莺时不敢跟她呛声。 虽然各人差事还没指派下来,但有李嬷嬷这层关系在,想来这奉茶大姑姑的位子,应当非墨歆莫属。 等走到地方一瞧,新来的宫人们已站了满院子。略懂事儿些的小宫女,已经瞅准神气有派头的姑姑开始巴结。尚盈盈不欲应付众人,便从墨歆身边悄悄溜走,自己往角落里躲了躲。 正当众人窸窣低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拊掌声。 金保换了身茶驼色蟒袍,手中盘着两颗玛瑙珠子,正慢悠悠地从门口晃进来。身后跟着一排持棍的大力太监,端的是威风八面。 见众人都识趣儿站好,金保这才坐到官帽椅上,清了清嗓子,声口儿尖细地自报家门: “咱家姓金,是这乾明宫里的司刑太监。底下人都诨称咱是‘金总管’,或者‘二当家的’。” 抬手制止要欠身的众人,金保扫视一圈,佯笑道:“当然了,你们这些宫女里头,还有四位要做掌事姑姑。咱们一个秩衔,您也用不着跟我请安问好儿。但日后若犯了大小错处,该挨打的、该受罚的,那都得照规矩办!姑娘们好面子,总想求咱家手软通融。今儿个咱家丑话说在前,就送您俩字儿——没门!都听明白了吗?” 墨歆站在前头,正对着金保,闻言最先福身应声。众人连忙齐齐跟上,神情皆较方才拘谨不少。 只是几句宫里惯用的下马威,倒还不至于唬住尚盈盈。她刚直起身子站定,耳朵里却钻入一道细弱颤音。 尚盈盈余光一瞟身侧,只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应是刚出来当差,不曾见过这阵仗。瞧金保凶神恶煞的,吓得她脸都快没人色儿了,仿佛已经被笞棍抡上了身。 “万岁爷最看重的,就是奴才们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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