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咬牙切齿摸索身上,心中懊恼:早知今日要抽人,怎么没带上笏板呢? 韦训掏出火折子晃了晃,点亮道观内的蜡烛。看清她腰间香囊玉佩之间悬着一柄古朴匕首——是犀照,他笑着揶揄:“不愧是残阳院名誉首席,玩儿得比我们都大,一出手就是官盗。没想到书里写的‘自掘坟墓’是这么个意思。” 宝珠恼恨地道:“你莫不是攒了一肚子的促狭笑话,实在忍不住了,才冒头来找我?” 韦训有些局促,清了清嗓子,讪讪地说:“唔,当时死得有点仓促,没来得及好好道别。应当说一句‘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或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样的体面话再走。” 宝珠闻言,气得七窍生烟:“所以你不辞而别死遁,就是为了偷偷去背赠别诗?什么时候跟老杨学了这样的臭毛病?是没看见我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吗?!” 韦训这才收敛笑容,垂下头,满脸愧疚:“对不住。我想着反正快病死了,就别让你再哭第二遍了吧。没想到因祸得福,毒血流尽后,竟莫名其妙康复了,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 宝珠吃了一惊:“全好了?!”她举起烛台,仔细端详。他比去年消瘦苍白的可怜模样好了许多,人结实了,连清苦的面相都有了些许微妙变化。回想他刚才抱着自己腾云驾雾般的轻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韦训如实道:“已好了九成,偶尔不适,泡泡热水便能缓解。” “我不信,把手伸出来!”她命令道。 韦训有些犹豫,胳膊欲抬又止,被宝珠一把擒在手里。因怕他耍诈,顺手撸起他袖子,从手指一路摸索到小臂。他的体温虽然仍比常人低一些,但已不再是冰冷僵硬、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状态了,甚至昔日受刑挑断手筋的疤痕都微不可见。 韦训觉得心脏猛地一颤,有些不对头,连忙抽回胳膊,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这几个月被师弟百般埋怨,磨得耳朵起茧。他心底也觉得不告而别不妥,想着好不容易修得心如止水,便来正式辞别。本打算夜里敲敲寝殿窗户,跟她简单说两句话就走,没想闹出这么大动静。 谁曾想潜入宫殿后,一眼便看见那金发胡儿在她面前大献殷勤,立时心烦意乱,什么道法自然、清静无为都忘了,等不得夜半无人时,便出手将人从扈从堆里偷走了。 此刻心里扑腾扑腾乱跳,他故作镇定,认真叮嘱:“你让人把宫里的树都砍了吧,刺客很容易藏在树影里。我蹲在树上,竟没一个人想起抬头查看。” 宝珠一听,心登时凉了半截,暗想:他这是自断退路,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此念一出,只欲落泪。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更为矜持高傲,强行忍住泪意。 韦训想起此行还有一件要事,说道:“十三郎很想你。” 宝珠冷冷地问:“小贼秃如今在哪里落草?” “在万年县流浪化缘。”韦训垂着眼睛,低声道:“他……他尚未沾染江湖习气……” 宝珠心领神会,傲然道:“让他去挂籍的宝台寺等着。我曾许你们师兄弟一生荣华富贵,既然你不肯要,我全都给他。” 该说话的都说了,该就此作别。韦训叉手一拱,洒脱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说罢转身从道观走了出去。 人刚跨过门槛,宝珠登时泪水决堤。 她生来心高气傲,从不屑于哀求,也知道二人殊途,他天性无拘无束,绝不会受人要挟束缚。 可终究心有不甘。往后,她可能会拥有很多情人,但再也不会有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她渴望留住一个能够安心恸哭的怀抱,一个可以毫无保留予以信任的人。 她需要一个桀骜不驯的野性生灵,永不盲从自己命令,会说出“生命有其重量”,提醒她不要被皇权异化成面目模糊的怪物。 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无论强取豪夺还是阴险算计,也一定要捕获他。 宝珠提起裙摆,追了上去。 大角观建筑群位于大明宫东北边缘,距离宫墙只有五百步。以韦训的脚力,可说是一蹴而就。可他却走得极慢。 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名技术拙劣的猎手,脚步声跟小兕子一样响亮,时不时传来环佩相撞的叮咚声。 回去吧,回去吧。他缓缓前行,心中愁绪难平。她羽翼已丰,不再需要自己保护。观音归位,功成身退,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抬头望去,朱红色的高大宫墙近在眼前,只要提气纵身一跃,便与她再无瓜葛。不管是金发胡儿还是俊俏和尚,眼不见心不烦。可不知怎的,双腿如灌了铅,脚筋仿佛又拧了,那口气沉在胸口,始终提不上来。 猎手趁势出击。 宝珠腾腾腾快步追上去,伸出双臂,从背后一把搂住他。 从未对付过如此厉害的“擒拿术”,韦训一时寸步难行。 “最艰难落魄的那段旅程,是你在身边陪伴保护我。我知道往后的路,你不能再陪我了,可是……可是……” 宝珠将热乎乎的脸蛋埋在他肩后,抽了抽鼻子,声如蚊呐,啾啾说:“从这里走回麟德殿太黑了,你就不能陪我到天亮吗?” 韦训只觉眼前银光炸裂,后颈发麻,头脑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已经怀抱着宝珠猛冲回观内,把她放在一张几案上,激烈拥吻在一起。他挣扎着抓住水面上残余的最后一丝理智,使出移山填海般的强大毅力,抓住她肩膀推开了一点,喘息着说: “我得说明白,这事跟袜子没什么关系……” 宝珠见猎物已经落入陷阱,还在负隅顽抗,不禁骂道:“快闭嘴!我比你懂得多!”接着紧紧抓住他后脖颈,再次吻上。 秋草秋蛾飞,相思愁落晖。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 衫裙青袍、璎珞革带、玉佩罗袜……殿内各种衣衫配饰散落一地,纠缠不清。 作者有话说: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二首》 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李白《寄远》 —————— 对付猫科动物,就得抓住他命运的后脖颈
第232章 破晓时分,大明宫朱色宫墙上青影一闪。 一名鬓发凌乱的青衣人拎着自己的鞋,光着脚急匆匆翻出宫墙。赤足飞檐走壁奔行一阵后,他在一座偏僻的民房屋顶停住脚步,抱膝而坐。望着长安城栉比鳞次的万重屋宇,整个人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往昔无数羞于启齿的绮梦皆已成真,他忘了昨夜是怎么被擒的,也弄不懂今日为何仓皇而逃,一切都陷入瑰丽而混沌的漩涡。 只记得她湿润的眼波与滚烫肌肤,以及藏在镯钏下手腕的疤痕。那痕迹粗糙不平,是伤口反复破溃后留下的,他指尖抚过察觉后,着意问了问,这才豁然了悟,自己活下来并非运气或意外。 凤凰胎——他在封龙寺失去意识后,得到她的血泪浇灌。毒血散尽,服下新鲜药引之后,周青阳的丹方才真正发挥作用,从此得以新生。 她以眼泪留住了他的魂,又以血肉重塑了他的身。 正当韦训意乱情迷地坐在房顶上出神时,一名剽悍英气的高个女子悄然跟了上来。 霍七郎在附近盯梢许多天,终于蹲到了她想找的目标。她站在附近屋顶上,隔着一段安全距离上下打量他两眼,便猜到夜里发生了什么——看来战况相当激烈。 她强忍着笑意,清清嗓子,恭维了一句:“腰带不错。” 韦训心下茫然,低头一瞧,见自己腰间系着一条石榴红蹙金嵌珠宝相花丝带。当时宝珠刚睡沉,听到观外依稀有人声,他着急溜走,革带被她身子压住了,他不敢冒险去抽,随手摸了一条什么东西扎在腰间就跑了。 “大师兄啊,要想建立长久关系,事后不能拔腿就跑,起码得陪人家温存一会儿。”霍七忍不住提点他。 韦训登时面红耳赤,恼怒地斥道:“关你什么事,走开!” “咳咳,是这样……我有个心上人,偶尔也想溜进宫里瞧瞧他。不巧他那边守卫森严,老七武功低微,试了几次实在混不进去。师父已经死了,我想向大师兄讨教,再精进一下蜃楼步。” 韦训心慌意乱,根本不耐烦理会任何人,蹬上鞋便要离开。 霍七清楚他是童子猫开窍,刚尝到荤腥,扭手扭脚害羞了。这回放走了他,下次想蹲到青衫客就难了,她连忙掬起讨好笑容,殷勤地道: “同门师兄弟,别这么生分嘛。取长补短,互通有无,活到老学到老。不白求大师兄指教,老七也能教你点讨公主欢心的功夫。” “滚!!!”韦训飞起一脚踹了过去。 霍七郎本以为距离足够安全,谁想他这一击疾如闪电,避无可避,她只来得及双臂交叉护住要害,就被他踹下屋顶。 转瞬之间,霍七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陈师古说童子身才能发挥武功最大威力,果然是骗人的,许二这辈子没指望登上首席位置了。 落地之后,小臂阵阵刺痛,想来是骨裂了。霍七郎心下恼怒,阴阳怪气地想:这死小鬼该不会是表现欠佳才恼羞成怒,慌慌张张落跑,新手就是烦人。 然而有求于人,必须好话说尽。她忍痛再次翻上屋顶,满脸堆笑追在韦训身后,扯开嗓子喊:“师兄……不,师父!我这就拜入大师兄门下,今后您就是小七的新师父了!师父别跑那么快啊!” 宝珠裹着自己的大袖衫,趴在一张窄榻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瞥见窗棂透进来的日影,猛不丁惊醒了:早朝误点了! 猛地坐起来后,她愣了一会儿神,见韦训的衣履踪影全无,心下了然,这家伙果不其然又逃了。 道观里寻不到梳妆用具,她胡乱套上复杂的宫装,发现自己的腰带不翼而飞。榻上留下的是韦训的革带,也不知小贼是拿错了,还是故意顺走了。 就这样,宝珠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观中走出来。门外,于夫人带着两名内侍和一乘小舆静候多时。见她露面,于凝华立刻捧起一顶从头遮到脚的幂篱,走过来为她戴上。 宝珠乘上小舆,隔着纱帘询问乳母:“怎么知道我宿在大角观的?” 于夫人取出一方巾帕,里面裹着四五件簪钗,“公主昨夜乘风而去,沿途遗落不少首饰,我猜是往东北方向去了。刚刚见您睡得沉,就没有声张。” 宝珠脸上有些发烫,问道:“今早罢朝,怎么跟群臣解释的?” 于夫人温言道:“公主放心,郎君去上朝了。” 宝珠先是松了口气,之后反应过来,怒道:“他这不是能爬起来吗?!上次见面还同我讨论他过世后皇陵选址和预算,害我难过得要命,诡计多端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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