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韫微微一怔,放缓声调,“近两年她们几乎没见过你哥哥,你不必担心,出去后少说话就是了。” “请嫂嫂搭着我的胳膊吧。大病初愈,总要有人搀扶。” 大抵是仇彦青太过坦荡,梁韫目光仅在他抬起的臂弯短暂停留,就连忙轻挽住他,一并走了出去。 手底下沁凉的衣料会蜇人,梁韫勉力面带微笑,生怕被瞧出破绽,“几位姨娘,你们来了。” 高姨娘第一个站起来,腕上饰物作响,眼睛都亮了,“哎唷!快让我瞧瞧!上回见大少爷还是半年前,这变化也太大了。”她拉过身边十六七岁的少年,“昭哥儿你看你大哥哥,你们也大半年没见了,你还认得出你大哥哥吗?” 这些话听着热络,却叫梁韫心慌,她见仇昭仔细打量仇彦青,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好在仇昭那小子一摆手,拿出个不在话下的架势,“当然认得出,又不是变了个人,何至于认不出来。” 林姨娘跟着走上前,她和小时候的仇怀溪是有些亲近的,因而泪湿眼眶,“大少 爷…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好起来,你可知道这半年来我多少担惊受怕?好在这病总算是好起来了。” 仇彦青道:“叫姨娘为我担心了。” 这话折煞了林姨娘,“担心事小,就是这些年来苦了韫儿,大少爷,往后你可要加倍对韫儿好,不要辜负了她。” “我会的。往后我会加倍对韫儿好,弥补先前遗憾。” 梁韫后背宛若攀过一条湿滑的水蛇,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受叫她狠狠一震,手上越发用力地将他胳膊扣着。 仇彦青吃痛,偏首见她眼睫微颤,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好在此时陆夫人从外头赶来,她因为别的事耽误了一会儿,笑呵呵的,“都来了,怎么不见姝姐儿和放哥儿?” 林姨娘道:“放儿和姝儿在学堂,我担心他们两个太吵闹,就没有告诉他们我要来。等会儿要是怀溪不觉得累,晚些时候我叫他们自己过来。” 陆夫人道:“你总是思量这许多,姝儿放儿多伶俐,让他们来了才热闹。依我看,今晚上就都来我院里用饭,大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好好聚聚,不必担心怀溪,他撑不住就让韫儿早些带着回去。” 话毕她目光落在人群之外的小钰姨娘身上,小钰姨娘瞧着比梁韫大不了多少,总是不爱说话,牵着七岁的女儿一言不发站在一旁。她女儿仇细细也随她,话不多,最是文静可爱。 “你也要来,别总是待在自己院里不出来交际,老爷走的这些年,你是越来越安静了。” 小钰姨娘欠欠身,柔声细语,“我会去的,太太。” 仇细细怯生生在娘亲身边待着,目光与陆夫人交汇,陆夫人见状轻笑,“细细见过大哥哥没有?” “大哥哥…”仇细细只听说过这位哥哥,不曾见过几面,犹记得有一年看到述香居的院子里坐了个瘦高的男人,一个劲的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扭转头来吓坏了她。 仇彦青缓缓凑过去,缓缓蹲下身,笑着逗逗孩子面颊,“好孩子,你可喜欢吃甜酪?” “喜欢。” “往后多来述香居找哥哥嫂嫂玩,我叫厨房时刻给你预备着。” 小孩子的欢心就这么轻易被俘获了,她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瞧大哥哥,只觉得他亲切又好看,和嫂嫂天生一对那么般配。 二位见状姨娘相视一笑,手帕障面,“现在说是早了点,但你们夫妻两个都是喜欢小孩子的,我看呀,明年咱们长房还得有好事。” 梁韫颦眉没有做声,那好事说的自是孕事,她该笑的,可脸上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的火热,低头见仇彦青若无其事地挂着抹微笑,说不上是事不关己还是置之度外。 陆夫人晓得她不自在,将她拉在身侧,“不着急。急不得,他们都还年轻,眼下先好好顾着造船厂,今后咱们长房这一大家可都还指着他们两个。你说是不是?韫儿。” “是。”梁韫总算开口,嗓音干干巴巴,“大少爷的身体和造船厂的生意最要紧,别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第4章 哥哥喜欢的,弟弟也一样喜…… 这晚在陆夫人院里用膳,梁韫几乎不发一言,好在今晚的她无人在意,只是个不起眼的陪衬。 她小口小口往嘴里送饭粒,听席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仇彦青打听外出求医的经历。 林姨娘的两个孩子的确活泼多言,因为没赶上白天的会面,这会儿格外聒噪。仇彦青和陆夫人早就串好了话,言谈间将一桌人瞒得严严实实,从去到清河县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病情好转。 林姨娘的大女儿名叫仇姝,现年十八,的确容貌姝丽,娇柔可人。她问:“那大哥哥这病可是根治了?要我说就该将这神医从淮安府请过来,住在府里,那样多好?” “是呀!”仇放十四的年纪,最喜欢当姐姐的应声虫,“这么厉害的大夫,看一次要跑那么远,请到家来多好。” 林姨娘摸摸仇放后脊,“你们两个,真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且不说人家医术高明,未必愿意来苏州寄人篱下。太太最关心大哥哥的身体,会比你们考虑得少?” 陆夫人搅动燕窝,搁下汤匙,“我的确这样想过,只是大夫说了,这病赖我,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根治不了,但只要按照他的方子抓药调理,也不会像那风寒热症似的陡然发作,吃着药往后就会好起来的,不会再差了。” “根治不了?”仇姝好奇问:“先前那么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大夫可真厉害,一下就诊出了症结。那到底是什么病呀?” “心,是心上的毛病。”仇彦青嗓音清冽,拆完了螃蟹,以丝帕耐心地拭过五指指尖,“从前不疼,大夫就查不出来。” 梁韫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真假,一抬眼,见仇彦青将拆好的螃蟹送到她手边。 “…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仇彦青笑一笑才自然道,“现在看过神医,是不像以前容易发作了,但心绞痛还是不时有的,得吃着药。” 梁韫望着蟹壳里整齐排列的蟹腿肉,根本无法下箸,她的确喜欢吃螃蟹,这也是陆夫人告诉他的吗?他对她究竟有多了解? 偏首见陆夫人与林姨娘谈笑,根本顾不上这边,梁韫只得默默沾了姜醋汁,味同嚼蜡地吃着仇彦青剥给她的蟹肉。 饭后众人饮过漱口茶,仇彦青在袖中摸出一只随身携带的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吞服。 仇放好奇问:“那是什么,可是神医开的神药?” 仇彦青称是,“是很苦很苦的神药。” 仇放皱眉,“大哥哥真辛苦,吃过饭还要吃苦药,我病一回,姨娘和姐姐怎么劝我都不肯吃药呢。” “还说呢。”仇姝瞧他,“多大的人了,吃药还要人劝。” 梁韫不想仇彦青还准备了“药丸”,心道他真是做戏做全套,饭后忍了一路没问,待回到述香居,趁随从没跟上来的功夫才小声问他:“彦青,适才你吃的那药究竟是什么?” “糖丸。” 梁韫一愣,“什么?” 仇彦青话音带着几分笑意,转身朝向她,倒了一颗在掌心,“嫂嫂尝一尝吗?” 梁韫瞧着那颗躺在他掌心的小糖丸,猛然反感起他的做派。自打见面起,他就是一副事不关己似的态度,好像仇家落入谁手都与他无关,可瞧瞧这又是什么?他分明算计到了细枝末节!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太的主意?” 仇彦青笑答:“是大哥,他说这样才不引人怀疑。” 梁韫话到嘴边一下哽住,简直如同吃了一只苍蝇。 仇彦青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侧身请她,“时辰还早,嫂嫂到主屋坐坐再走吧,明日要见二房和三房的两位叔叔,他们不比内宅里的人好说话。” 梁韫思忖片刻,心想如此也好,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就得多些只有他们二人独处的场合。身后柏姑姑和丫鬟荷珠跟上来,梁韫叫她们在门口候着,自行随仇彦青进了主屋。 屋子里药味扑鼻,被年复一年端进来的药汤腌渍透了,气味一如往常,陈设也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变动,床边甚至还摆着那把贝母镶嵌的杌凳。 梁韫总是一来就坐在那把凳子上,和仇怀溪说说话,看看账。 四年婚姻,并非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她瞧着那方向,眼眶蓦地被泪水模糊,自己都猝不及防,连忙背转身去。仇彦青沉吟片刻没有做声,领她落座,为她沏茶。 油灯映照梁韫面颊泪痕,她伸手一抹,蹭过面颊小痣,泛起一抹芙蓉色的微红。 “嫂嫂,节哀。” “都哭过几遭了,泪早都干了。你不必替我递水,请坐吧,我与你说说家里的二房三房。” 二房的叔叔名叫仇仕昌,府里人称二老爷,他懂造船,有手艺,在老爷在世时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也因此这位二老爷的脾气刚硬,素来不将长房女眷放在眼里。 三房的三老爷名叫仇仕杰,没什么本事,为人懒散,跟着两个哥哥不愁吃穿,现下靠着仇家三老爷的头衔交了些朋友,隔三差五到望园来借银子做生意。至于他的那些生意,偶尔有点赚头,多数时亏得血本无归。 仇彦青听罢轻抚食指白玉戒,梁韫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顿时被触了逆鳞般瞪起眼睛。 而今仇彦青穿的戴的都是她丈夫的,包括这枚白玉指环,这指环新婚时仇怀溪便戴着,后来他瘦得过分,才取下保管起来。从前他戴这枚指环,也总会不经意地转弄。 她见仇彦青当她的面这样做,自然不喜,“此刻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你大可不必当着我学他的习惯。” “嫂嫂这是何意?”仇彦青不解,“你是说大哥的习惯?” 他摊手左右看看,似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惹她生气,询问无果,最后只得试探着放下二郎腿,眉头向上舒展,显得十分冤枉。 梁韫这才发觉他不是刻意模仿他大哥,尴尬地道了声抱歉,“我以为是太太这样教你的。”她望向他骨节匀称的五指,“你大哥说话想事情时,也总会转弄这只指环。” “是吗?”仇彦青惊喜,“我还有和大哥一致的习惯。” “嗯,这枚指环他很喜欢,总是戴着,转指环是他的小习惯。” 说罢梁韫攥紧了掌下衣裙,她想起了那枚指环带着亡夫体温的微凉坚硬的触感。 它无疑是世上最熟悉她身体的物件,如今竟戴在了仇彦青的手上,这叫梁韫觉得荒谬无比,若非自己另有筹谋,真恨不能马上遁地而逃。 仇彦青并未察觉她的不同,只顾着为兄弟俩的相同之处感到欣喜,他笑问:“嫂嫂难道没有听过那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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