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人喧噪里,谢策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殿下的谢清晏。 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个答案。 二人间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在朝臣一声声潮涌般的推促下,即将崩断。 就在那刹那间。 “陛下。” 戚白商轻音如泉,未争高声,却自清泠岿然地伏身叩首。 “臣女为谢公击鼓鸣冤,还有一件证物,尚未呈给陛下。” “大殿之上,岂容你一介女子开口?!”为首的老臣怒声斥责。 谢清晏冷眸睨过去。 那老臣一瑟,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想往两旁退避。 戚白商不为所动,抬眸直面龙颜:“这件证物,足可证明谢清晏当日是一心护驾,谋逆者并非旁人,正是宋皇后与二皇子!” “——!?” 如平地惊雷,顿时炸得殿内轰然。 这一次不论是保二皇子的、还是保谢清晏的,都坐不住了。 虽宋家事弊,但宋皇后这个罪魁祸首如今身死,宋家悉数获罪,二皇子仍是储君之位的最有利人选——便是想要保下谢清晏的朝臣们,也没敢直接向谢聪发难。 谢策倒是反应并不剧烈。 他将冷沉而杀意隐忍的目光转向了戚白商:“你可知,在朕面前,狂言妄语是什么下场?” 戚白商不卑不亢:“臣女愿以性命,为自己所言担保。” “好,好啊!” 谢策眉目一沉,“呈上你说的第二件证物!朕倒要看看,除了这玉璧,你还能拿出什么!” “……” 谢清晏眼神微晃,抬眼望向了御案。 等他再望回戚白商身上,她已经将袖中郑重取出的类似册子的东西搁在内侍邱林远手中,由他转呈陛下。 戚白商刚低跪回身,就对上了谢清晏的视线。 她顿了下,立刻就明白了他眼底那点情绪的来由—— 他送她的玉璧,被她当作叩开这世上至坚至冷的天子之心的敲门砖,呈上去了。 事急从权嘛。 戚白商轻眨了眨眼,不熟练地向谢清晏服软。 “……那是什么。” 谢清晏问戚白商。 趁着殿内大臣们还在争辩的喧嚣,戚白商低声道:“是老师当年在太医院值首席之务,为彼时宋贵妃诊脉的脉案。” 她顿了下,对上谢清晏波澜不惊的眼:“二皇子并非昔年所载的早产,而是足月——按足月推算,彼时,宋氏尚未入宫。” 几乎卡着戚白商细若蚊蚋的轻声刚落。 “砰!!!” 御案上所有砚台笔架被暴怒的谢策一扫而空,悉数噼里啪啦地砸在殿中。 前一刻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都骇住了。 他们视线中央,谢策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毕露:“毒妇!!这个毒妇!!将她的尸首挖出来,给我凌迟!曝尸!!!” “陛下!!” “陛下息怒啊!” “陛下……” 回过神来的官员们顿时跪倒下去,满殿伏首。 戚白商望见谢清晏从始至终淡然从容的神色,便知晓了。 果然。 这才是他能置宋家满门于死地的最后一张牌。 难怪是先安而后宋啊。 这般心情复杂地想着,戚白商跟着众人伏身下去。 于是当被暴怒快要焚尽理智的谢策扫过阶下,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永远低头叩首、战战兢兢的后脑勺。 他看了多少年的光景…… 他早看腻了! 直至谢策对上了谢清晏的眼眸。 青年长身跪着,如玉山岿然,即便是他的暴怒之下,也不改色分毫。 那般令他赏识——可偏偏、偏偏! “刷!” 谢策起身,猛然抽出了侍卫的长剑,一步步踏向阶下。 他的剑锋怒指谢清晏,目眦欲裂:“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策划了这一切,就为了在今夕,让朕颜面扫地,让朕悔之晚矣?!!” 剑锋冰冷,杀机尽露。 谢清晏却视若未见,他望着坚硬剑锋之后,那双拿暴怒掩藏怯懦的帝王之眼—— “陛下。” 谢清晏低勾唇角,嘲弄又漠然地笑了。 “当真,悔吗?” “——!!!” 像是一颗火星坠入干枯堆集的柴山,无声炸起冲天欲噬的火焰。 谢策眼底的暴怒与颤栗全被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董翊!果然是你!你还敢——还敢拿着那只玉璧?!若不是你董家、若不是你裴家……他们娘俩怎么会死——啊?!” 歇斯底里的狮子于暴怒之下挥剑。 这一次不留余地,他要亲手杀了这个裴氏的余孽、这个纠缠了他十余载的怨鬼! “谢琅!!” 戚白商近乎撕心的声音响彻大殿。 原本垂眸的谢清晏长睫微颤,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抬手。 冰冷的镣铐悬于颈侧。 足以挡住早已年迈的谢策暴怒之下毫无章法的长剑—— 然而更早。 那柄长剑在戚白商的颤声里,骤然悬停。 剑锋几乎吻上了镣铐。 几乎与之同时。 大殿外,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扑了进来—— “哥哥!清晏是你的亲儿子啊!” 在整个大殿内,除了谢清晏与戚白商之外,所有如遭雷劈的震撼下—— 长公主猛然推开了殿门,踉跄着摔入殿内,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哥……不能杀他……他是谢琅、是你的琅儿啊!!!” 痛彻的哭声,犹如吞天噬日的潮水弥漫过死寂长野。 “当啷!” 长剑脱手,重落在地。 在长公主扑上前来,抱着谢清晏哀哭欲绝的声音里,谢策向后,险些倒仰回去。 “陛下!!”同样震撼的邱林远猛然反应过来,扑上去扶住了谢策。 谢策从一潮盖过一潮的耳鸣声,眼前时黑时白的交替恍惚里,慢慢找回他嘶哑的声音。 “你说……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他是谁——琅儿??” 像是被最后一个人名拽回了全部的生息与力气,谢策粗喘着气,猛地拂开了邱林远。 在跪了满地的大员们战栗难已的惊骇里,谢策一步步走向谢清晏。 那双眼中满是血丝,那张年华不再的龙颜上震惊、悔恨、却又掺着一丝失而复得近乎疯癫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只是在这位帝王最罕有的舐犊温情彻底表露之前—— 谢清晏缓慢扣住了长公主的手,不必问,他也知晓她为何又会从春山回到上京。 于是他只是拉开了长公主,清声平静。 “臣姓裴,不姓谢。” “——!” 谢策身影骤止。 地上,被拂开的邱林远却陡然回神,尖声插话:“大人们,谢公身体不适,不宜见众人,你们先到殿外候着吧!” “臣……” “臣等告退!” “臣告退——” “……” 有一个算一个,便是再忠贞不二的,也绝不会脑子横到在此刻插手帝王家事。 更何况,还是如此可怕的旧日家事。 转瞬后,包括屏退左右内侍宫女的邱林远在内,所有人全都转到殿外。 殿门被重重合上,不留缝隙。 大殿之中,只余下谢清晏与戚白商,僵立原地的谢策,以及跪坐在地垂泪难已的静安长公主。 谢策原地踏过两步,像是被触怒的年老的狮子:“你——” 他的手指向长公主,“你说!你来说,这样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么会是朕的琅儿?!”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谢清晏冷然抬眸。 “上纲不正,臣子何为?” “你!!”谢策气急败坏地仰头:“邱林远呢,邱林远!拿朕的佩剑来!朕要斩了这个逆子——” 殿外鸦雀无声。 众大员望着的邱林远眼观鼻鼻观心。 他跟在谢策身边太多年,是震怒还是佯怒,邱林远闭着眼都能听出来。 而殿内。 谢清晏在长公主一声惊呼里,弯腰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剑,走向谢策。 谢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帝王的自尊与傲慢决不允许他那样做——哪怕面对的是他最怀缅最曾让他沉恸于“早夭”的儿子。 在谢清晏踏至他面前半丈内,谢策终于眉峰一抖:“你想做什么?” 谢清晏冷淡地撩起眼:“陛下若问心无愧,怕什么。” “……!” 谢策怒意猛起,又遏住了。 谢清晏冷然盯着那双与他几分相似、却又早已被岁月与帝位侵蚀的眼。 “臣走到今日,步步履血,不畏一死,就是想亲口替十六年前枉死的裴氏满门问问——父皇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为父王诛杀逆贼、是谁满身箭簇保得父皇从伯兄们的亲兵下逃离王府,是谁顶着兵戈冒死冲出宫门宣先皇遗旨,又是谁白刃协身、宁死不退?!!” “…………” 震声绕梁,穿透了殿门,直入云霄。 风雪在门外呼和,像是长风荡过穹野,数不清的冤魂十余载凄声呜咽。 谢策终于从那种悔恨与瑟然里回过神,目眦欲裂:“——好,好,你忍了这么些年,不肯与我相认,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你是恨朕啊,你是要逼宫来质问你父皇吗?!就为了一群已死之人?!” “……” 谢清晏胸膛起伏犹剧烈,眼神却沉了下去。 他情绪归于寂静,终于垂眸,低低地自嘲至极地笑了声:“不,陛下错了。若我想逼宫质问,便不会等到今日尘埃落定。” 那人抬眸,望着谢策:“从前想问,可步步至今,早已不必问。” “…………” 谢策一僵。 他看得分明,谢清晏眼中的失望与冷漠,对他没有半分父子温情,亦没有犯上不敬,只是最纯粹也最极致的漠然疏离。 谢策心里一颤,刚要开口,就见谢清晏将那柄长剑倒提起,双手递向他。 “陛下不是要剑么,剑一直在。” “……” 谢策下意识地抬手去接。 “只可惜昔年为陛下执剑之人,热血洒尽,却作白骨。舍命之义,怎抵得过帝心寒暖。” 谢清晏在松手的刹那,漠然回身,再无一丝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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