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战事,粮草自梅州转运,怎会顺路充州? 这地处偏僻,瘟疫未平,任何军需调度都会避开此处。 她回过神来,皱眉压低声音:“这里是疫区,你疯了吗?” 赵怀书盯着她,喉结滚了滚,片刻才道:“我未进村,我只是在村口,我就是……” 想看看你。 寥寥数语,像是最无力的辩解。 可关宁心里却是一颤。 她强自镇定,目光扫过他憔悴的神色,瘦削了许多,双眼泛青,分明是连夜赶路的模样。 心里顿时酸涩翻涌。 “随我来。”她沉声道,拭去鬓角汗珠,转身朝村口外的小神女庙而去。 庙宇残破,荒草疯长,泥土地裂出道道口子。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未说话,只能听见风吹过山野,卷动枯叶与灰尘。 庙内供奉着早已残破的女神像,香案上蒙着厚厚灰尘。 庙外微风拂动,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几只麻雀在枯枝上扑棱棱地飞起,阳光破开乌云洒下,落在她衣襟上,像是为这染尘之人涂了层金光。 赵怀书坐在殿门前,目光落在她身上。 良久,才缓缓开口:“这些天……你可好?” 关宁垂眸,看着他靴上粘着的泥土,心里缓慢泛起一层柔软。 仿佛这漫长黑暗中,忽而有一道光,虽微弱,却极执着。 “如奏折上一般,一切都好。” 这句平淡,却叫赵怀书险些绷不住。 他紧攥着袖口,指节泛白。 自她三月踏足疫区,他日日惶惶。 虽有她送去皇帝的奏折汇报平安,可奏折启能安人心? 夜里梦回,总是她衣衫染血、伏在檐下,病骨嶙峋的模样。 他怕,怕得要命。 却始终不敢写信打扰。 赵怀书艰难笑了笑,抬头看着破败殿顶,像是在缓解压在心上的沉重。 关宁看了他一眼,忽而鼻腔微涩,心里像被针扎般难受。 这个人素来寡言隐忍,如今却为见她一面,连夜赶路,只为看她平安。 许久,庙宇外烈阳炙烤,暑气蒸腾,两人坐在残破石阶上,谁也没说话。 赵怀书偏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微汗沁出的鬓角,心中万千情绪翻涌,却始终一句也说不出口。 只觉能在这般烈日下,看着她安然无恙坐在身旁,便已是恩赐。 关宁低头拈起一片干枯树叶。 阳光下,她指尖细细摩挲,半晌,才轻轻开口:“你该回去了。” 赵怀书没应,执拗地看着她。 关宁心头酸涩,轻轻笑了下:“回去吧,赶路太久,睡一觉,别坏了身子。” 赵怀书垂下眸,手指攥着衣角,唇角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化作一道极轻的叹息。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他脸上。 蓦然低声道:“长安见。” 短短三字,像是誓言,又像是允诺。 赵怀书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她。 阳光透过庙檐缝隙落在她鬓边,映得那张素净面容柔和下来。 她消瘦了不少,肤色也被晒得微黑,可神情依旧清冷坚定。 他苦笑了一下,许久才缓缓起身,拢好衣袍,语气平静,却掩不住眼底深藏的执念:“长安见。” 说罢,牵马转身,步履迟缓,步步回头。 直到走出百步外,仍旧忍不住回望她一眼。 关宁立在庙前,风吹起她额前细碎发丝。 烈日下,她一动不动,静静望着他。 两人无言对望,直到赵怀书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拱手,再不回头。 滚滚尘土中,那道身影愈行愈远,最终淹没在充州炽烈夏日的苍茫里。 第91章 新开始(2) 自三月初至九月秋分,关宁在充州一待便是六个月。 六个月里,疫病蔓延、民不聊生。 她与齐锐和种多大夫、太医日夜奔波在疫区村寨,救治病患、整顿水源。 期间收到了皇帝亲笔密旨,让她暗中查清右相与良王在充州的布局。 齐锐性子刚正,虽身处右相良王一派重压之下,依然咬牙查得一桩桩、一件件罪证! 夜半时分,他提着一盏孤灯,亲自将账册和笔录交至关宁手中,眼里满是血丝,却毫不退缩:“关大人,若不将这群狗贼弄下去,我充州百姓永无宁日。” 关宁接过账册,翻阅间便知这些证据虽多。 却尚不足以撼动朝堂之上盘踞多年和左相控制朝堂半壁的右相徐勉。 充州不同于江南,那边尚有李经彦、白思清、严秋双几人鼎力相助。 而充州、乃至整个剑南道,已成右相良王的一张密网,里外勾结,拧成一股绳,若强行拔除,只怕会引得整个剑南道兵乱。 至九月中旬,瘟疫终于平息,百姓渐安,朝廷下旨褒奖。 关宁带着太医院的太医、随行人马启程返京。 证据能找到的她已尽数收集,余下便是看皇帝如何落子。 秋风入长安,金叶如雨。 长安城却依旧笼在阴沉的乌云下,像一口看不见底的老井,风吹不散,雨也落不下,只剩压抑。 关宁踏入长安,尘土未洗,脚步还沾着充州泥沙,刚入自家门槛,尚未来得及饮一盏热茶,便有内侍匆匆来报:“关大人,陛下宣您入宫,宣政殿候旨。” 她心中微沉,她知道,皇帝会宣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将行囊递给老仆,拢袖净面,更衣戴冠,快步跟随太监进了宫城。 一路上,金石巍峨,宫门重重,秋叶在宫墙间打着旋,像一片片泛黄的旧信。 宣政殿内,烛影沉沉,淡淡香烟袅袅。 日光透过雕花槛窗洒在案上,一盘棋局铺展其间。 黑白子纵横交错,杀意暗涌。 皇帝一身常服,随意斜倚榻上,手中正执一枚白子,于指间转了又转。 棋盘上黑白交错,已至残局。 “臣,关宁,叩见陛下。”关宁拱手跪地,声音干净利落。 皇帝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未曾抬头,只道:“起来罢,坐这边。” 他指了指对面的空席。 关宁应声起身,径直走过去,移步案前,在棋盘对面落座。 棋盘上黑子偏多,但局势却极为不利。 皇帝淡声道:“你执黑子。” 关宁拿起一枚黑子,指尖微凉。 皇帝却并不催促,目光落在棋盘上,仿佛那里藏着千军万马,金戈铁马。 待她下完一子,皇帝这才抬眸,看她一眼,嗓音淡淡:“太真,充州之事,查得如何?” 关宁垂眸凝视棋盘,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局右上角,只听清脆一声,吞下皇帝两子,方才答道:“回陛下,有所斩获,但不足以撼动根基。” 声音清淡,却藏着疲惫。 六个月奔波疫区,水瘴疫毒,官绅压制,险象环生。 齐锐冒着杀头之祸,助她翻查地契、账册、户籍,几番转圜,总算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可惜这点证据,只是斧凿细痕,撼不动这充州满城根深蒂固的徐家和良王羽翼。 皇帝点点头,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 这一子如钉入肉,顿时黑子大势崩溃,兵败如山倒。 随后又执一白子于手中,淡淡道:“安南也传来了消息。” 关宁闻言,指尖一顿。 皇帝不紧不慢道:“贤...莫云华在安南查出了东西。七年前胡越占我三城,此役有异。” 关宁闻言,心脏一紧。 她几乎能想象出莫云华孤身陷阵,凭一战之功震慑军中,又暗查当年剑南之事。 两线并举,皇帝终于要动手了。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白子愈发密布。 关宁再落一子,却已无力回天。 关宁望着棋局,心下了然。 皇帝已布好这局,落子不过是象征。 她捻着黑子,指腹冰凉,也知晓此局谁才是猎人,谁是刀。 她又轻轻落下一子,语气平静:“臣输了。” 皇帝终于抬眸,烛火映在他眼底,波澜不惊,却藏着几分暗色。 他道:“太真,下得很好。” 一语既出,殿中烛影微晃,棋盘上的杀意似也随之散去。 关宁神色不动,心头却掠过微微颤动,至此她知道了皇帝的用意。 这一局,是皇帝借棋传意。 证据虽少,但局势已变,安南与充州双线并举。 莫云华那头扯出右相余党,朝中苏庭灯调任政事堂,左相已乞骸骨。 而他口中的“很好”,不是夸棋艺,而是这六个月来,她做得恰到好处。 没有提前惊动右相,也未令良王起疑,所有证据都稳稳送回了宣政殿。 皇帝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似乎透过这张平静面容,看清她心底波澜。 她缓缓垂眸,俯身叩首,唇瓣紧抿,只低声应了一句:“臣愧不敢当。” 皇帝忽然放下棋子,负手立于窗前。 皇帝又道:“太真,这局棋,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进心口。 关宁明白,他说的不是棋。 是人,是局。 是这十余年来盘根错节的庙堂权谋。 是徐勉,是良王。 是这充州、剑南、乃至大康的一角江山。 她抬眸看向皇帝,眼底燃着一点火光,缓声道:“臣明白。” 皇帝回头看她,目光如刃,却难得透出几分欣赏。 他缓缓落下一子,淡淡道:“这一子,是给你的。” 黑白之局,已无悬念,可皇帝还是留了一子,送她亲手结尾。 关宁知道,那便是她即将扛起的锋刃,是这把剑最后出鞘之时。 剩下这一步,便是需要一人出头,亲手掀开这张密网,拉右相下马。 而出头之人,非她不可。 关宁低首,手指轻触棋盘边缘,掌心微凉。 她执子,落下,棋盘尽静。 殿内一时寂然,只余烛影摇曳。 皇帝看着棋局,低声道:“充州之行,太真辛苦了。” 这句不像是帝王之言,倒像是多年知己的一句叹息。 关宁心头一股道不明的激动,拱手道:“为大康,臣万死不辞。” 皇帝摆摆手,淡淡一笑,道:“去吧,好好歇息,过几日,宣你入朝。” 关宁行礼,缓缓起身,转身欲离去。 走到殿门时,她回头看了眼那盘棋。 黑子已被太监收进棋奁,棋盘上唯余几枚孤零白子。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晚风迎面,凉意铺面而来,带着在充州都未曾感觉到的畅快。 殿外秋意正好,卷过宫墙,卷落满地金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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