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长安,秋风渐起。 瑶台居里多年老树的叶子都开始落了一地。 关宁回到府中,行李尚未解开,换下染尘的衣裳,心中思绪万千,她不想动弹,便倚着廊下坐了会儿。 熏炉里安息香燃着,细烟袅袅,日头还未偏西。 院子里却有几声窸窸窣窣的低语,像是老仆人们在小声说着什么。 她本不欲理会,奈何这几个月在充州日夜提防,早已养成了捕捉声响的本能,耳朵稍微一动,便听了进去。 “太傅大人……唉,自七月起便卧病在床,连陛下都请了好几拨太医,可还是无计可施,听说前日宣政殿里,陛下大发雷霆,骂了御医署的首医一个时辰。” “太傅是国之栋梁啊,这要真撑不过九月,怕是……”另一个老妇人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哽咽,“这些年朝中还靠着太傅镇着,若是太傅去了,哎——” 关宁指尖一顿,盯着自己手中茶盏上细细的纹路,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她只觉一股冰凉自心口蔓延,竟连掌心也沁出了薄汗。 赵怀书。 她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便是那个惯常温雅持重,嘴角含笑的身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傅对于赵怀书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恩重如山的救命恩师,是在赵家满门抄斩之际,独自跪在丹墀之上七日七夜,不曾进水米,才为他争得苟全性命之人。 是赵怀书当年少年中第探花,奉太傅门下,习君子之道,受春风化雨的授业之师。 若是太傅真的…… 而赵怀书此刻却远在安南,按他运送军需粮草差事的时间,怎也赶不回长安。 届时纵有千言万语,纵有千万恩情,也只能隔山海,空余遗恨。 关宁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茶盏,掌心青筋微微凸起。 她太清楚赵怀书的性子,外表温润,骨子里却是极重情义之人。 若太傅仙逝,他连最后一面都无法相见,那样的憾事,怕是一生都无法释怀。 想到那日在充州,烈阳下他赶了几百里的路,只为在疫乡边境的破庙里静静看她一眼,便又连夜离去。 那日他眼角微红,眸子里藏着满满的不舍,关宁便知,这世上有些情,有些人,早已根植在心底,言语无声,却胜过万千誓言。 如今,若再逢此变故…… 关宁只觉胸口滞闷,像压了一块沉沉的石头。 她抬手将茶盏放下,站起身,轻步走到廊下。 老树叶子簌簌而落,映着暮色,洒在地上,泛着金褐的光。 老仆人们见她来,忙不迭行礼,正要解释,关宁摆了摆手,淡淡道:“无妨,我听见了。” 她语气平静,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凝重。 “太傅大人……近日可曾有人去探望?”她轻声问。 一位年长的妇人低头答:“陛下已命人封了黄府,太傅病重,外客皆不许入内。只留了黄府自家子侄轮流侍疾,便是陛下,听闻也只在八月中旬亲至一回。” 关宁心头愈发沉重。 封府?那便是情况不妙了。 若太傅只是小恙,何至于此。 她知道,这座城池内外,人人都在看着太傅这口气能不能熬过这个九月。 关宁仰头望了眼天色,秋风卷起枝头残叶,一片片打着旋,似也知晓这世道风雨将至。 她默默在心底祈愿。 不求太傅长命百岁,只求他再撑上一程,至少……熬过今年。 今年一过,大康便是另一个大康。 届时,关宁自会以手中这柄快刀,替他除去那些盘踞多年的老狐魁首。 至少也能让太傅至少也能看看她同他的爱徒努力的结果,他一直未曾放弃的大康正在慢慢变好。 她心口微痛,眼底一寸寸被暮色浸没。 思及赵怀书此刻或许正跋涉在剑南泥泞山道间,风餐露宿,未曾知晓长安变故。 她更不敢设想,若噩耗骤至,他会如何。 那个一向淡然自若、从容儒雅的男子,那日尚在神女庙前对她轻声道了一句“顺路”,眼角带笑,笑意却是满怀忧虑和不舍。 若太傅殒命,他便要孤身一人,师恩未报,亲人皆逝,只剩孤剑一柄,藏锋于朝堂血雨腥风。 她怎忍? 第92章 新开始(3) 九月底,正午,延光殿。 檐角垂落的玉玲珑随风轻晃,发出细微脆响。 檐下投下细碎的光影,像被秋水洗过一般清澈,映在殿门朱漆上。 殿内,檀香袅袅,一缕青烟如细蛇般蜿蜒升起,隐入高处琉璃灯影中。 屋内静得只剩下黄涴低低诵经的声音,她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缓慢拨动,指腹已被温润的珠面磨得泛起薄茧。 黄涴静跪殿内,手中佛珠轻轻拨动,口中低声诵着《心经》,声音温柔平稳,仿佛无波无澜。 正午时分,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节奏沉稳。 海棠悄步入殿,躬身行礼,附在黄涴耳侧低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黄涴指尖一顿,念到一半的经文戛然而止,手中佛珠尚在滑动。 她静静凝视着佛龛上的佛像,良久才站起身,将经卷合上,抚平衣袖,步出殿门。 殿外日头正盛,阳光洒落在白玉台阶上,泛着耀目的光。 皇帝站在廊下,身穿常服,身后没有带很多人。 他回头望来,神色却比往常多了几分疲倦与凝重目光落在她脸上,许久未语。 阳光在他肩头投下一抹淡淡的金边,映得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也藏了些难掩的老态。 黄涴走上前,盈盈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她,目光停顿了许久,没有应声。 黄涴察觉出异样,心头微微一紧。 她与皇帝自幼识得,入宫多年,彼此间虽早无情意,却也知晓对方行事习性。 眼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有极难启齿之事。 廊下秋风掠过,吹得檐下玉玲珑轻响。 黄涴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催促,只静候皇帝开口。 皇帝喉结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艰涩:“朕……方才看过太医的折子,太傅……病重,恐怕熬不过这个秋日了。” 这句消息,他足足在心里翻转了七八回,才终于吐出口。 说完,他像是卸下了什么,神情微微一黯。 这一句话,如雷贯耳。 黄涴骤然怔住,手中佛珠不觉滑落,打在青砖地面上,清脆声声,一颗颗滚落入檐下,在这寂静的正午里,格外刺耳。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珠子滚入暗处,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猛然间从手中失去。 皇帝看着那几颗散落的佛珠,眼神晦暗。 他何尝不知,太傅于黄涴而言,不只是祖父,更是她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依靠与亲情。 他明白得太清楚,黄涴自幼由太傅与老夫人一手养大,祖孙情深,远胜寻常。 而自己,当年登基之初,为了稳固新政局势,暗中借用太傅之力,暗示他便将黄涴送入后宫,以制衡后宫前朝。 老夫人原本坚决不肯,是太傅亲自入宫跪求一夜,再加上他一纸圣旨,方才成了事。 那一夜,太傅鬓发尽白,整整几日不曾踏出书房。 这些年,他知太傅心有愧,自己心里何尝不是。 今日说这句话,便是再揭旧疮。 皇帝眸色复杂,嗓音微哑:“……朕知你与太傅、太夫人感情深厚,若不回去见一面,恐成一生遗憾。你…去吧。” 黄涴终究还是伏地叩首,声音沙哑:“臣妾谢陛下恩典。” 她定定望着皇帝,唇瓣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皇帝站在她身前,低头看着这个女子。 她曾是少女时最耀眼的存在,生来聪慧,意气风发。 可如今,宫中十载,笑意消磨,满眼都是忍让与淡漠。 他忽然觉着心口发闷,语气一滞:“涴涴……” 黄涴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平静,里面有疲惫,也有淡淡的哀意。 皇帝叹息般开口:“你好好陪陪太傅吧。” 这句话无异于宣判。 黄涴终究还是俯身行了个礼,声音哑得不像话:“臣妾…谢陛下。” 皇帝咽了口唾沫,终是没能再说什么,垂眸转身,负手而去。 黄涴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她将所有情绪都压进胸腔,转身回殿。 吩咐海棠:“收拾行装,本宫要回家。” “是。”海棠眼眶发红,帮她整理行装。 黄涴跪在佛前,磕了三个头,静静起身。 她没哭,只是脸色煞白,指节紧扣地砖,像是全凭着一口气撑着。 殿外秋阳正盛,映得他那道背影又高又孤单。 已近黄昏,黄涴换了便服,带着随行宫人快马赶出皇城。 城门口,早有黄府家仆候着,接她回府。 一路疾行,马车窗帘掀起。 她望着长安街头,桂花香浮,街市繁盛,一如往常。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今日之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 马车行至黄府门口时,天已擦黑,门前亮着灯笼,亲族早已等候。 祖母站在门前,满头白发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眼眶猩红,一见到黄涴,眼泪便涌了出来。 “娘娘回来了……”老祖母哽咽,颤巍巍扶着门框。 黄涴终是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抱住祖母,唤了一声:“祖母——” 这声唤出口,她便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祖母苍老的手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府里一众宗亲俱在,个个神色哀恸,厅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斑驳。 祖母擦了把眼泪,拉着她的手道:“你祖父一直等你,快进去吧。” 话音一落,黄涴心头一颤,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向内室。 内室气味沉沉,药香与熏香混杂。 床榻上,太傅黄仲宣瘦得不成人形,面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睛还泛着神采。 他像是觉察到什么,微微睁眼,看向门口。 黄涴扑到床前,握住那双枯瘦如柴的手:“祖父,孙女回来了……孙女来看您了!” 太傅唇角微动,艰难地露出个笑,眼中慈爱与愧疚交杂。 他费尽力气,嗓音低哑:“涴涴……是祖父不好……当年不该……不听你祖母的劝,硬生生把你送进宫去……你……你在那宫里,过得苦不苦?” 这一句问话,如刀子剜心。 黄涴泪如雨下,握着他枯槁的手,摇头:“孙女……不怨祖父,真的不怨……就算有什么孙女都熬过来了。” 太傅眼中浮起水光,嘴唇颤抖,喉咙像是卡着千斤巨石,喘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原想着你在宫里……会是好日子,谁承想……苦了你,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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