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一瞬后,右相徐勉猛地拍了拍笏板,拱手厉声道:“陛下,臣绝无此事!此乃左拾遗信口污蔑,扰乱朝纲!臣请治其欺君之罪!” 他胡须微颤,眼角泛起赤红,满脸怒容,完完全全一副被诬蔑的样子,眼神不藏一丝慌张。 良王也站了出来,语气阴测测,带着几分轻蔑:“左拾遗,充州之事,本王一直秉公处置,从未越矩。尔不过一介八品小官,又为女子,妄言参劾,凭的可是道听途说?” 他话锋转得极快,又带着些讥诮:“且说这换田一事,自来章程皆有,朝廷亦派有督司按验。难不成,是本王与右相一道,敢于抗旨徇私?” 殿中众臣多附于右相一派,目光微动,却无人开口相助关宁,反而多半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 关宁神色未动,微微抬眼,盯着良王,一字一句:“若良王清正,何惧彻查?臣手中所查,皆是充州之地百姓、官契、田册,俱为确证。若无其事,朝廷大可一验便知。” 说罢,挺直脊背,神色冷峻,眼神如剑,直逼殿上良王与右相。 皇帝静静看着这场朝堂争锋,神色似笑非笑,唇角却无波动。 他慢慢开口:“右相,良王,左拾遗既言查得实证,朕自当秉公。便着刑部、御史台、司察司三方同查,若查无不法,便还右相、良王一个公道,若查有虚妄,左拾遗欺君之罪,从重治之!” 这一番话,不动声色,既给了右相徐勉、良王面子,也未护着关宁,却将这事牢牢握在手中。 朝堂上权谋暗涌,便是如此。 徐勉眼角轻轻一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拱手道:“臣领旨。” 良王脸色阴郁,偏头与徐勉对视一眼,那眼神里满是警惕和试探。 徐勉微不可见地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神色分明在告诫,不可轻举妄动,充州、剑南道尽在我手,关宁孤身一人,翻不起什么浪来,此女只是在强弩之末,稍安勿躁。 良王见状,咬了咬牙,强自镇定,拱手:“儿臣,领旨。” 朝会散后,关宁收拾好笏板,站在殿外。 她望着旭日,金色映在檐角朱漆之上,像是照进了一丝薄霜般的秋意。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殿门,步伐平稳如常,心中却已暗暗记下了良王方才对视时徐勉那个轻微的摇头。 越是如此镇定,越说明他们心中有鬼。 她知道,这朝堂风浪,才刚刚开始。 *** 下值之后天已近黄昏,良王已匆匆赶去了徐府中。 书房之内,门窗紧闭,烛火摇曳。 良王阴沉着脸:“舅舅,那贱人当堂参我,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若非陛下在,我当场就撕了她!” 徐勉却神色沉稳,摆了摆手:“殿下莫要糊涂!朝堂上动怒,只会显得你心虚。记住,充州、剑南道是咱们的地盘,她一个八品小官,翻不起什么天,也查不到什么。” 良王眉心紧蹙,来回踱步,咬牙低骂:“可若查出什么……” 徐勉冷冷道:“查不出!” 他语气森然,目光如刀:“充州文书人手俱是咱们的人,地方田册早调换过,她不过掌了几份零散账册。再说,莫说刑部、御史台……” “要是李衡还在,我等说不定还要慌上一慌,现在……” 徐勉站起身来,拍了拍良王的肩膀,语气压低,“放心,只要你按住性子,别让旁人瞧出破绽。这次不过是陛下借她来试探咱们而已。稳住,便是胜。” 良王闻言,眸光微动,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阴霾稍退:“舅舅说的是。” 第94章 新开始(5) 庆安二十五年七月。 时值夷则,案发如惊雷劈开长安夜空,朝堂震动,权贵胆寒。 史书后世轻描淡写,只留“庆安二十五年夷则案,大清洗朝臣,肃贪墨乱党”,却无人知那月长安血流成渠,刑狱之中尸骨森森,腥风四起。 右相徐勉,官拜二品,素来手腕狠辣,门生故吏遍布南北,朝中良王与之狼狈为奸,暗地贪墨,勾结西南按察使,虚报兵数,贪吞军饷,致使云州、永州、宁州三地防线溃败于胡越之手,良田化焦土,百姓沦异族奴役。 为掩盖罪行,右相再伪造军案,借口军政失误,捏造假证,构陷当年无辜的赵家。 当年赵家案,一夜之间诛连三族,血溅丹陛,而史书亦语焉不详,唯记赵家勾结敌寇,满门伏诛。 可谁知,那不过是权臣合谋掩盖罪责的血书,如今夷则案发,赵家旧案重翻,原是右相一手炮制,斩草除根。 七月中旬,司察司奉旨彻查,赵怀书执掌大权,昼夜不歇,先从充州换田一案着手,拔出藏匿多年的藤蔓,案卷堆叠如山,血书累累。 稍有牵连之人,皆押入刑狱。 狱中拷讯酷烈,地砖血迹难清,数日便腥臭扑鼻,刑房外日夜哭嚎,哀声震耳。 棍杖、夹棍、铁烙、火炭……百般酷刑并下,墙壁血水浸透,血字残迹尚存,白骨森森,尸骸未及清理,便堆于乱葬之处,乌鸦盘旋,昼夜不散。 有人怒骂,有人哀嚎,有人临刑前仍嘴硬喊冤,也有人临死吐露徐勉罪行。 许多原本以为此生稳妥的老臣,如今或押入大狱,或暴毙家中。 连与案子毫无关联的小官,也被一并提审,有的活着进刑狱,死尸抬出,权贵门庭冷落,百官夜不能寐。 狱外百姓人心浮动,坊间议论纷纷。 有人暗地叫好,拍手称快,骂这帮狗官该杀,巴不得司察司再杀他个十年八载。 也有人转头便同牢里被押的旧识家人断绝来往,生怕沾染半分。 甚至有的,昨夜还与徐勉门生称兄道弟,今日便去东市张贴告示,揭发昔日故交。 当然,也有人认定赵怀书不过是假公济私,趁机报复,滥用私刑,肆意杀戮。 长安街头,时常能听见些老百姓骂声:“杀人不眨眼的狗阉人,早晚有报!” 更有市井流言四起,说司察司刑狱之中,日夜惨叫不绝,神鬼哀鸣,连城隍庙夜半都不敢开门。 可越是如此,越无人敢言。 有人表面做忠良,暗地里却与余孽相通,嘴上骂赵怀书,心里盼他清个干净,借机清理门户;有人痛斥司察司残暴,转身便送银两巴结左右,只为护己周全。 九月,案子查到巅峰,连已乞骸骨回乡的左相李衡都被押解回长安。 老臣风烛残年,押车入城之日,百姓围观,或唏嘘,或低骂,或冷眼旁观,无人敢相助。 长安狱中,两间相邻的囚室,墙壁残破斑驳,只隔着一层锈蚀枯朽的铁栏。水迹自屋檐淌落,滴在石地上,叮叮咚咚,无休无止。 李衡倚着墙壁,衣衫破旧,鬓发散乱。 夜色晦暗,他抬眸看向隔壁,唇角缓缓勾起一丝讥诮:“仲德,这么多年了,咱们竟还会在这等地方相处一室倒真是命数。” 仲德是当年徐勉拜入李衡门下,李衡替他取的字。 如今说出来,倒是免不了激起徐勉的心绪。 对面,徐勉闭目而坐,须发已染霜雪。听得这话,他睁开眼,眼神森冷如旧,半晌,方似笑非笑道:“李大人可真是会感慨。” 李衡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摸着冰凉的石壁:“当年你在我门下,锋芒逼人,说要‘扫清庙堂宿弊,扶社稷于正道’,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话刺到了徐勉。 徐勉看了他一眼:“徐某命贱,早年得先生提携之恩不敢忘。” 先帝在时,徐勉拜入李衡门下,励志协皇帝开创盛世。 李衡神色未变,只道:“世道污浊,泥水里摸爬滚打的,哪有不染尘埃之理。仲德莫非至今还不信我的话?” 徐勉嗤笑一声,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嘶哑:“是么?先生曾经口口声声护国,却把整个朝堂都捏在掌心,世家之子皆看你眼色行事,这是先生想看到的大康?” 后来徐勉觉李衡权势滔天,自此下去必成大患!至此徐勉背离了李衡,之后在官场屡屡遭受打击。 幸得剑南道扶持,他又重新回到京城。 而那一次回来,他渐渐和李衡形成了“二分天下”的对立。 李衡听罢大笑:“仲德竟这么说,怎地到了今日,你我却都成了旁人口中的‘权奸’?” 徐勉看着牢房,神色晦暗。他一直想着打倒权势滔天的李衡,最终与剑南道纠缠越来越深,待他回过神时他也站在权势的顶峰。 他成了他曾经最想斗倒的那一类人。 李衡闻言,敛了笑意,良久,他低声道:“也罢,话说到这一步,左右都成了阶下囚,恩怨是非,也无甚意义。” 徐勉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先生当真以为是赵怀书?呵,他不过是个替死鬼。陛下用他立威,死后也要清理干净,太平年间的账薄怎容污点?到那时,咱们二人,怕连个骂名都轮不上。” “况且,若陛下当真想保赵家,何至只留独子,李大人该不是看透这点吧。” 而他们汲汲半生,说不定在史书上只会留下片语,亦或者都不会出现。 李衡想到他和徐勉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合作,正是他们联手铲除了赵家。 他目光微凝,心中忽然释然了几分,慢慢倚回墙角,闭上眼,轻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终究还是你狠。” 终究还是那高坐金殿之上的人狠。 二人沉默半晌,只余夜雨敲打铁窗之声。 李衡至刑狱,仍不认罪,然审讯不过三日,便血溅刑堂,伏诛于狱中。 良王亦涉其中,虽尚未明言定罪,却早已被夺去身份,禁足府邸,朝中势力一夜土崩瓦解。 狱中血污淤积,腥气弥漫,阴暗潮湿处堆满枯骨,死者横陈,惨不忍睹。 地砖终年血迹斑斑,水牢之中,死人浮水,腐臭熏天,夜晚连守狱官兵都不敢靠近。 而赵怀书,自案发日起,未曾有一夜安寝。整日披甲持笔,眼底血丝密布,面色苍白如纸,夜半批阅案卷,神色木然。 偶有大臣规劝收手,皆被他冷眼扫过,寒意入骨。 有人说,他是疯了,也有人说,他不过是个阉人,杀起人来不眨眼。 可谁也不知,他每审一案,便添一缕白发,每逼供一人,心头便沉一寸。 这一场肃清,血腥之盛。 长安百年未见,连连刑讯,至腊月方略见收尾。 庆安二十六年正月,皇帝下旨,大批寒门学子入京,或出任地方,或入朝堂。 原本密如蛛网的权臣盘根,已被连根拔除,昔日一统朝局的李氏、徐氏一党皆灰飞烟灭。 朝堂焕然新生,百官换血,庆安帝半生谋划,至此完成半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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