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天家,什么稀罕的得不到,不过庄户人家的善意不必辜负。 说来毗邻而居,来往人情,很有俗世的况味,故而崔雪朝吩咐管事收了两大车的农家菜,吩咐回了常礼。 新旦放旬,昨晚汉王住在博川。 他的小院舍名唤清风徐来,是皇后娘娘赐名,汉王觉得很有书中前辈古人洒脱的气质,十分喜欢。 院舍没有在宫里的皇子教养所殿阁宽敞,但处处布置很雅致,汉王背诵完今日的开蒙读物,小跑着出了院子,恰好见到管事们在拾掇农从望京送上来的东西,一个大大的草编笼子上着锁,缝隙里扎出几撮毛,汉王的眼睛瞬间大亮,蹦跶着凑近。 “小人给殿下请安。” 管事行了礼,见汉王好奇,“殿下此乃猞狸。” 汉王在宫中御兽院见过不少,猞狸也见过,只是在兽院的大内监害怕畜生伤着殿下,不曾让汉王如眼下这般近距离瞧。 博川山管事则比较随和,细语给小殿下说猞狸习性常出没的地方,逢有人喊他去点算东西,于是交代左右看护好殿下,“殿下,这东西野性,您瞧瞧就好,莫要伸手,免得它惊着您。” 汉王有些粉润的小脸蛋一本正经的,小殿下一直都很乖,所以管事放心走了。 汉王盯着猞狸看了半晌,又挪了挪位置去看雉鸡,再过去是今日猎兔,再过去就没什么稀奇的,于是又蹲回到猞狸笼子跟前。 冷不丁的,汉王突然伸出小指头顺着缝隙往猞狸尾巴上戳了戳,里头的蜷缩在自己厚绒绒的尾巴下的猞狸兽早就等着呢,一爪子挠过去,汉王一下子尖叫起来! 足有五寸的一道口子,血直往外冒,汉王咧着嘴就嚎。 左右吓坏了,忙用软帕暂时包住,传御医的,去给皇后娘娘传信的,汉王扯着嗓子:“父皇,父皇!” 宫人不敢耽搁,生怕汉王出了差池,消息传慢自己脑袋搬家,一溜烟奔着山道就往宫城方向窜! 消息递到宫中,陛下当即发怒,撂下一众臣子直奔博川山。 四月后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山间有雪,刚上山的帝王满肩霜雪,拧着眉峰携半山凛冽与守在汉王床前的皇后终于得见。 几月不见,崔雪朝的肚子鼓得很高,袁望知道,那是因为她腹中有双胎,故而比平常七个月的身孕要大很多。 但她气色尚好,软榻架子后垫着高高的软枕,她依在那里,肚子上覆着粉蕊色的绒被,手里拿着画册,正温声软语地在给受伤颇重的汉王讲画册上的故事。 外间的袁望站了许久,等到身上的霜雪消融,吐息温暖,那点急不可耐的想念不会惊着她,这才拨动着帘侧的铜环。 清脆的声音让内室的一大一小同时看了过来,汉王往被子里缩了缩,与此同时把自己包裹得厚又肿的左手露在外面。 皇后面上的笑容还在,骤然撞进一双饱含太多意味的深邃眼眸,有一刹那屏住了呼吸,汉王见她愣住,轻轻碰了下母后的手背,“母后,是父皇来了。” 崔雪朝一笑,说别怕,慢吞吞地坐起下地,不必出声,腰后的位置扶来一只有力的手掌分担去她很多分量,她轻抬眸,那双星光眼眸近在咫尺,只深深地凝视自己不肯偏离分毫。 “落雪了?” 阔别数月,她对他的第一句与分别前话家常时一般无二,袁望垂下眼,扶着她坐直,单膝贴在踏板上,为她套上宽大的软缎敞口鞋子。 “到山下时簌簌下起,明儿起怕是要积厚厚一层。” 崔雪朝点点头,回眸对上汉王亮晶晶的眼,嗔笑了下:“让你今日撩闲逗狸猫,这下好了,落了雪,你伤了手,只能瞧着宫人滚雪球玩。” 汉王失望不已。 “还惦记着玩雪!” 做父亲淡淡的一句,瞬间让汉王闭上眼。 “早些睡吧。” 崔雪朝没多说旁的,毕竟慈母易纵子无成就,有一位严父亦是好的。 出到外间,红罗炭烘得人口燥,刚抿下唇,一杯温水已经递到手边。崔雪朝顿了下才抬手接下,小口小口润了嗓子,并没有多喝。 七个多月的双胎肚子并不容易,吃喝多了都容易不舒服,天寒时起夜很折腾人,索性少喝一杯也没什么。 此处是汉王的清风徐来,崔雪朝喊了几声阿屏,见没人进来,只好看向立在跟前的人,“架子上的狐皮大氅拿来,我要回静和堂。” 得了吩咐的人无声伺候她穿戴好,出了外廊撑起一面伞,严严实实地把人护住,冷风中谁都没有开口,但她握上搀扶递来的臂膀迟迟未松,他身形高大,身上的披风很大,单手撑伞还能吊起披风遮挡风吹。 静和堂的台阶上阿屏和秦姑姑前后立着,见到两位主子来,跪地请安。 “起吧。” 脚步不停,袁望熟稔地领着人往里走,安顿了人坐定,帮她抬起沉重的腿,较小的枕是垫在脚跟处的,两个高枕立着放在踏架台,扳动机关左右手能扶起两个撑起胳膊的倚梁。 那倚梁包裹了软滑的纱罗,沾了炭火的热气,握上去一点都不凉,乃是宫中制的,在皇后四月刚显怀时就送到博川山的。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很琐碎,但他做起来很有耐心,甚至某个瞬间他赶在她开口前就把不远处的一册书卷递过来时,嘴角还露出浅淡的笑痕。 崔雪朝静静地看着他。 手中的书卷没有心思去读。 这四个月朝堂上并不安宁,无天灾无人祸,只是高家的案子审出了结果,处置深浅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而他或许是因与皇后起了纷争,心气不痛快,原来能缓的不肯松口,严查定死罪的更是不念分毫旧情。 重阳时,父亲递折子上山。 父女两个关上门说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话,说了什么外人不知晓,只知道次辅离开时双眼红肿,望着高高的山门叹出好长一口气。 进宫拜见陛下,面对帝王的赔罪,崔次辅连声称不敢。只说皇后娘娘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一样好处,不记仇过日子很少回望,有一腔一往无前的勇气。只需给她时间就好。 乾元帝便知皇后心结未解。 十一月,杭州商会现任会长嘉义伯进京叩谢皇恩。 乾元帝传他御前说话。 姚安泰生得并不高大,五官平平无出奇之处,老实是盐的话,这人已经腌得入味了,光从外貌来看的话。 但就是这老实人,凭功劳做到杭州商会,短短两月迅速扫清前杭州商会会长留下的余威,把一个商会彻头彻尾地握在自己手上。 可惜他是地方豪贾,如何翻天也无法越过皇权。 进京前他预感此行危险重重,或许难逃一劫,在家时便与母亲和儿子交代了很多。 姚家老夫人吓得半死,方知晓当年在自己手下活了两年的苦媳妇竟然成了当今国母! 再回想想那时她与对方的相处,扯着儿子袖子哭说都怪娘,娘给你惹事了。 其实姚老夫人也没做什么磋磨媳妇的恶事,多了不过是觉得这媳妇来的地方不干净,生的孙子跟自己儿子不太像,总阴阳怪气。 姚安泰呢,安抚了母亲,赴死之心进京。 谁知陛下头一句跟他说的话是,很感激姚安泰当年仗义之举。 姚安泰愣怔中,便听陛下身边大太监细嗓子跟他说话,姚安泰方知原来陛下义薄云天,真当世第一伟丈夫,听闻崔娘子的前程往事第一时间竟是感激姚家的收留之恩。 姚安泰受之有愧,便也不隐瞒了。 其实他本与南康红袖招的一个乐师有情,当年崔娘子乐艺高绝,与那乐师常常交流技艺,自然而然便与姚安泰熟悉起来。 勇毅醉酒那晚,是乐师遇难险些被掳,崔娘子仗义相帮却被那莽汉强行卷入是非,混乱之中,崔娘子拔下头簪扎了勇毅臂膀,就那般巧合,几人就在楼栏处,一个不慎从高楼之下坠下。 乐师护住了崔娘子,当场气绝。勇毅后脑挨了一簪身亡。 见人死了,红袖招的人被吓坏了,混乱之中,姚安泰只带着昏过去的崔娘子离去。 再后来,姚家生变,不喜自己的生父过世,姚安泰离开南康归家整饬家业,半月后去信南康,很快崔娘子带着那乐师两岁的幼弟以低贱籍出现在杭州城。 “当年小人有苦衷,崔娘子又何尝不是?陛下说小人是仗义之举,小人受之有愧,究起来,是小人趁危而入挟恩求报!” 堂堂高门女子忍辱入贱籍,又在姚家吃了母亲两年的针言却隐忍到约定。 “那时我与崔娘子约好,待前朝覆灭,她无身后忧患,便和离放她归家。” 乾元帝高居庙堂,觉得命运真奇妙,他破灭了她的圆满,阴差阳错却成就了如今的局面。 忍不住发问,当年在南康时崔娘子过得如何。 姚安泰一笑,并无刻意把当年在红袖招献艺的姑娘说得如何玉与珠。 混场子里的讨饭人,心酸都得自己嚼碎了咽下,但,“崔娘子是楼里上下公认的好人,大家知道崔娘子出身京都大家,只是遇到难处才流落烟花处,但崔娘子从不曾看不起楼里的姑娘们,就连最底层的粗使人她见了都会客客气气的。她是乐娘子,加之生得貌好,很得一些客人的点牌,但她不小气,琢磨出好的谱子乐得大家都会,从不吝啬分享。” 她起初笨拙不会圆滑处事,受了委屈憋着气捶墙撒气,一边偷哭。 好人缘下,遇到些难处,众人能帮则帮,有一次帮着红嬷嬷算出给官府纳税银子多了十几两,还担了楼里小账房的活计。 诸如崔娘子这般人,成日里挂在嘴边的话是‘别伤心,人生长着呢,往前看’,乐观通透的人像是自带一身佛性,相处得久,谁在她身边都能沾染生气。 姚安泰又说起几件崔娘子在楼中的往事,不难看出崔娘子在浑浊中自有安身立命、百折不挠的生存之道。 半晌后,乾元帝示意姚安泰退下。 姚安泰弓着腰直到出了殿外才稍稍站起一点,方才回话,几乎生死之间走了一趟。 童公公递过去一方帕子,“伯公请用。” 姚安泰忙连声谢公公体谅。 鬓边的汗拭去,又听童公公开嗓,话里话外暗示皇后在因为红袖招当年的事情而与陛下生了嫌隙。 姚安泰起初没反应过来,宫道上的寒风刮了三遍才头脑清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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