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心头的对温珣的愧疚与怀念长久难消,林婉淑这几日,都穿着丧服,闭门不见任何人,专心为温珣做法事,祈请他早登极乐。 今日听说儿子儿媳来,林婉淑才要他们来,但她只瞥了冷元初一眼,便再未抬头,自顾自叠纸。 冷元初规矩行礼:“给婆婆请安。” “没什么好安的,川儿,明日你姨父就要去刑场了,你可想好?” 冷元初听罢,眼睛大睁,心跳如雷。 “想好了,朕就不送了。”温行川冰冷的话语让冷元初彻底绝望,但她还是决定死前为林婉淑,这个从前待她和煦的婆婆做最后一件事。 “我最近收到一封来自伯父的信。” 林婉淑猛然抬头看向冷元初。 温行川也不知这封信,看着冷元初从怀里将信拿出展开,就要递给林婉淑时,手顿了顿。 “婆婆,儿媳是来为伯父做说客的。”冷元初说道,“您能答应儿媳,看过这封信后,按照信中所言而行?” 林婉淑不喜欢她这个小辈和她谈条件,未发一言,微微探过身把信抢走,快速展开看了起来。 「今执笔作书,惟欲向卿一诉衷肠。婉淑,孤负林公、郑将军性命,罪无可赦,惟愿长跪叩首,求卿恕罪。 忆卿及笄之年,父皇垂询太子妃人选,孤直言非卿不娶。父皇颔首,亲择宫娥教习礼仪,择吉日备六礼。孤自请为卿授业,非为他故,只盼朝夕相对。 孤日日见卿,渐知此心灼灼,已深种相思,然卿坦言属意琅弟,孤闻之如坠冰窟,痛彻心扉。又见卿望琅弟眸光流转,视孤神色疏离,方悟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孤素性疏阔,岂忍强扭姻缘?后琅弟大胜凯旋,父皇召卿垂问,卿言辞决绝,欲嫁于他。父皇顾吾一眼,吾虽肝肠寸断,终愿成人之美。 此后父皇屡议另选良配,孤念心已付卿,若娶她人,岂非误其终身?是以托辞推诿,自此渐违圣意。 川儿诞时,孤携礼登门,望其眉眼肖似卿,刹那间心潮翻涌,立誓必扶此子承继大统。是以明知父皇必不允,仍直言此生不纳妃嫔,自此与父皇嫌隙愈深。 林府蒙难,孤率满朝文武力保二老,却触怒父皇猜忌之心。此事如鲠在喉,岁岁年年难消郁结。 经年累月,孤渐于情爱忠义之间,进退失据,汝之悲痛,俱鞭笞孤身,纵使以死谢罪,亦无颜见林公夫妇于泉下。 孤辗转甚久,拟以命相殉,是以自永康十二年起,将政事册籍与璀华阁秘宝尽付川儿,聚吾之政治遗产,助琅弟登基,使卿母仪天下、川儿荣登储位。 而今父皇密旨至,诬孤以叛国之罪逼令自尽。孤宁绝食明志,亦不愿背负莫须之冤。事已至此,再无转圜,惟愿卿莫为我垂泪。 今孤气力衰微,恐难与卿见最后一面,此书托琅弟转交。孤早知他暗中筹谋策反,望其得偿所愿,早登九五之尊,还卿皇后之位。 婉淑,务与琅弟白首偕老,此乃孤最后的祈愿,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林婉淑把信轻轻叠好置放在桌案上,随即起身,绕过儿子儿媳,奔向内间痛哭。 她才生下川儿时,曾听人隐晦谈及温珣不肯娶妻纳妾是因为她,但那时她与温琅夫妻感情甚浓,没想过温珣会在爱她与不枉负旁人之间,做出如此决定…… 他借这封信,让她彻底明白,他是为了让她的血脉继位,舍弃了自己的一生,何必呢,珣哥哥,何必呢! 冷元初悄悄走过来,扶着门边看着痛哭流涕的婆婆,不知她可否顺了嘉明太子的遗愿,与公公重归于好。 总之,她心里卸下一块石头。 回身走过温行川的身旁,冷元初站在踏垛,看着宫殿门前那株红梅开得正艳。 她在等温行川带她离开此地,却突然被男人揽过肩膀,按在怀里。 “朕知晓你夜间所言何故,但朕会不让你像伯父那样进退两难无辜牺牲。” 冷元初轻轻抬头,望着温行川眼中的血丝,寡语放久,将脸埋在他的怀中。 第92章 天牢里,温琅提着酒寻冷元朝。 “送行的酒?”冷元朝正盘膝坐在牢狱里的竹榻上,对着透光的窗口静思,听到动静侧身,瞧见从前的死对头手里这两坛酒,扬了一下唇角再嫌弃摇头。 “去换壶龙井来,我不爱喝酒。” “敢和太皇这么讲话的,也就只有你冷雪堂冷大人了。”温琅倒是不气,要侍卫把桌案支起、摆好酒杯,同样盘腿坐了下来,亲自为这个亲家公倒酒。 “孤听说小妧因为初儿,和你大闹一场?”温琅眼眸里难得流露出鄙夷,“你的人品,孤实在是不敢恭维。” 冷元朝压了一下唇,以二指掐住羊脂玉杯,扬首饮下,只觉满腹辛辣酸苦。 “那姑娘是义女,我冷元朝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昀昀的。”冷 元朝抬起眼睑鄙睨温琅,“若我是你,当年就算被温裕打死了,也不会纳李希燕进府。” 冷元朝一句话戳中温琅痛处,温琅越过桌案攥住冷元朝的衣领,被冷元朝一挥袖子,攒足劲推开。 冷首辅愤言:“我在太原府听说林府出事后急赶回来,那时婉淑已经被关进宗人府了!我当时就向温裕求请让婉淑到定林寺带发出家,你可倒好,让我被温裕驱逐出了江宁,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助你和她!若不是婉淑自己坚强,强撑着与你过七年糊涂日子,早就该与你和离了!” “够了!”温琅的声音在整个天牢回荡。 两个快到天命之年的男人,一并低头,对坐沉默。 还是冷元朝先打破了僵局,揉了揉眉头惆怅道,“我要昀昀去查的事,也不知她办得怎么样了,你要是有良心,别去她那里讲风凉话。” 冷元朝拱手:“算我求太皇了。” “她去查什么事?”温琅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越过方才不愉快的话题。 “我怀疑蘅姑是冷家人,但这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冷元朝讲着讲着,突然恍然大悟道,“温行川是比从前城府深沉,这件事他早就算得稳准!” 温琅皱起浓眉:“何事稳准?” “他让蘅姑以秋氏身份入宫,也算让她躲过一劫。”冷元朝长叹一口气,再饮一杯酒说道,“既然他羽翼已丰,老臣我也可以放心去了。在九泉之下见到珣哥,至少不会被他斥责没好好辅佐行川。” 温琅正撑地斜坐摩挲着酒杯,沉默一会言道:“温裕过去挑拨孤与珣哥的关系,你知否?” 冷元朝一边为自己续酒一边言道:“你温家的事情,我一个外臣如何料到?过去我见你在朝堂上三番几次挑衅珣哥,替他与你争论,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珣哥走时与我说好好辅佐你和行川,那时我才听他说起这些。实话说,你们兄弟之间,是不如我与砚斋无所不言,有什么矛盾能及时化解。” 温琅以鼻息叹气,思起已经走了五年的亡兄,抬手抹了把眼睛。 “命也,偏他爱上了我妻。我想他若正常娶妻生子,我们的命运不至于此。岳父岳母能活,珣哥他,也能活……” 冷元朝听过温琅含泪之言,再环顾这铁一般寒凉的天牢,心中亦过了一抹酸楚。 林尚与郑英便是在这个天牢里含恨自尽,林珈珞不知此事。 是林婉淑听说妹妹一定要与冷元朔一起服刑,心哀至极,做主让妹妹和妹夫去了别处。 “林公也是我的老师。”冷元朝一杯一杯饮下难喝的酒,咬紧银齿,垂首泣泪,“可是我们这些无能之辈,拦不住皇帝发疯,我父亲罪有应得该死,但林公和郑将军……他们无辜啊!” 温琅眸中的光芒亦是黯淡。 思起往事难免会痛恨自己无能,可惜他们这些王公高官再是万人之上,终究是那一人之下。 当皇帝不再主持正义,这方天地便再没有公平可言。 “孤会劝儿子留你性命,也是为了儿媳。” 温琅想起昨日与儿媳长谈,见她笑容里掩盖不住的哀伤,还问了一句大燕律是否还保有以命抵命的法条。 作为长辈,他一下子听出看出儿媳的心思,有心劝阻儿媳别往坏处想,但冷元初抹着眼泪走了。 他有些怕儿媳做出比当年妻子还极端的行动。 温琅补言:“儿媳为了你和砚斋,在与吾儿寻死。” “你说什么,蘅姑寻死?”冷元朝腾地站了起来,揪着温琅那绣着六爪蟒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急道:“不行,我要去见她!” “你冷静些!孤会派人盯紧她的!”温琅不知冷元朝一个文官怎有这么大力气,握着他的手腕,好言相劝这位旧日政敌,“川儿也不会让她死的。” 冷元朝心脏忽悠一下,眼眸随即暗下来,“我不想四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琅弟,我年纪大了,遭不住再大的打击了。” 温琅心里清楚,拍了拍冷元朝的肩膀,“孤不会让我们这一代的苦,再在孩子们身上经历一遭,你放心。” - 温行川陪着冷元初,坐着马车回到仰止园。路上他几次想与她讲冷元朔的事情,他要姨父历这次劫是为了试探一件事,而这件事只有冷元朔能办到。 但他却被冷元初吻了一路。 冷元初害怕温行川说出恐怖的话,她想好了,明日她会去三牌楼,若冷元朔真被按在断头台处,她便公开身份,之后代替二爹赴死。 想法既定,冷元初反倒冷静下来。到了仰止园被温行川扶下马车后,冷元初行了礼便自顾自走回抱山堂。 她急着去见孩子们。 “蘅蘅,你等朕一下。”温行川能感受到她暗藏在姝颜之下波涛汹涌的情绪,伸手去握她的肩膀,却只拽下她的丝绒披肩。 “陛下,赵叡赵大人来信!” 有侍卫急急奔来通传。温行川接过信来逐字细读,突然瞳仁一缩。 “叶骏!速派幽影,不止,还有神机营,速去溧阳白马山围岗村,捉拿冷兴茂!” 温行川转过头,视线早没了妻子的身影,向着她消失的方向行两步后,还是回身纵马,离开仰止园。 冷元初回到抱山堂后,从张妈妈怀里接过熙安,坐在沉睡的景程身旁。 “阿娘。”熙安穿着小袜子踩在冷元初的腿上站了起来,硌得冷元初卡着她的腋窝让她坐在腿上。 但熙安坚持要站起来,与冷元初视线平齐。 小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阿娘美丽的眼眸。 “阿娘想死吗?”语出惊人的一句。 冷元初眉心难以控制地动了一下,摸了摸女儿亮堂堂的大脑门,“小姑娘不要把死挂在嘴边。” “可是阿娘的眼睛看起来和阿爸一样。”熙安没有时间的概念,她想说,冷元初的眸中向死的决心,和四年前温行川失去冷元初后的眸光一样,照不见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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