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元初仍停留在温行川方才那一句话,与此同时,眼前的亭台楼阁化作虚景,唯有这对父女隔着半月状的湖泊逗闹。 低下头时,悄悄摸去眼泪。 入夜,冷元初听说景程发热病了,急忙将儿子从侧间房抱到内室,亲自喂药。温行川急传太医,没想到咸熵来了,甚至带着甘棠。 上次咸熵为温行川解毒后,温行川问他是否乐意回到太医院,咸熵拒绝了。今日登门,是有事恳请陛下,他带甘棠而来,是因这件事实在重大,他甚至需要靠妻子和皇后的旧交情,来达成祈求。 见冷元初在,咸熵沉默地为皇子号脉开方,之后请陛下走到外面,随即跪了下来。 “瘴毒之事,前朝太医院无能,阻挡不了先帝和先后的要求,我祖父作为院使难辞其咎,已于今晨在家中自尽,临终遗言将此信呈与陛下。” 温行川接过咸熵捧来的信,拆开读过,是一个老太医祈请以一己之命保住咸家上下一百余口人的性命。 刘妩要外戚自那南诏购买奇毒的这件事藏掖不住,温裕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便是想杀了刘妩,毕竟枕边人玩弄这些奇门邪毒实在可怕。 但看穿刘妩只敢把招术用在其他妃嫔,哪怕那些女人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后,他便做了围观者,纵容后宫崩坏,妇人残杀如人饮水,稀疏平常。 后来温裕在民间的选秀被温珣那件事搅乱,父子矛盾加深,温裕便把温行川接进宫中亲自教养,计划把孙子培养成他心中最理想的帝王之姿。这其中,全是控制,温裕希望温行川能成为一个无情之辈,好证明温珣是错的、温琅是错的,冷元朝冷元朔都是错的! 待到温行川为了妻子公然与他作对,温裕立刻认定温行川已难成大器,便要咸敬和太医院想尽办法助阳。何芸之事从始自尾都是冷元朝所为,却让温裕误以为是温行川有谋反之心。此后魏嫆有孕,他便要太医院不得放出任何消息,再派刺客对温行川下了死手。 咸敬写下这封信,是想告诉温行川,他的确不知瘴丸毒性之强,但知宫中有异毒,暗自查到最后,发现是温裕和刘妩所为。 「即使旁观,老臣也早就背弃了“医者仁心”这四个字,贱命不死,心里已有负担。然此事太医院一干七十六个太医并不知情,都是老臣一人所为,如今魂归故里,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饶过其他太医,哪怕遣散他们到民间,也好发挥医者余热。」 至于咸家,一共有二十五人在太医院供职。温行川知晓,咸敬这是豁出一条老命,来保整个家族。 回头看了看窗棂倒影出两个女人的身影,温行川压了下唇角。 理想中的友谊到了如今也如放陈的旧米,即使烹饪好也难以下咽。温行川把信还给咸熵,一言不发回到内室。 咸熵仍旧面向抱山堂跪好。在这二十有五的年岁,对君臣关系有了新的认知:今日他若能带着家族活命,日后对皇帝,再没有任何可能意气用事。 内室里,甘棠想帮景程裹好被子捂汗,但她没带养过自己的儿子,这些事情反不如冷元初做得麻利。 “还是我来吧。”冷元初取了沾着凉水的麻巾,亲自为儿子降温。甘棠看着他们母子,心里突然很堵。 咸熵带她来前,反复与她示意,不管如何都要让皇后娘娘肯开口向陛下求情。甘棠知道咸熵现在变了,从不受重视的庶子到扛起家族的希望,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发意气的少年郎,每日与她“言论”的,也都是如何谋划生计。 但她今日见了冷元初,仍是情绪汹涌,顾不上身份等级,见面便拥住了她,哭着说道:“当初生儿子时,我听说娘娘您出了事,受惊难产。再往后一看到儿子就会想起那日,心里有了结,这么些年没法亲自养孩子,与咸熵躲到山林里避世。” 冷元初仔细看着甘棠,与十七岁那个天真无邪的甘棠比起来,圆圆的眼泊中多了很多苦涩。 冷元初拉着甘棠到近前坐下,“我回到江宁府后应该早点与你见一面的,不至于拖到今天。” 甘棠苦笑,“娘娘家事为重,民女本也不该搅扰的。” 说罢二人沉默,再之后竟开始话不投机,聊儿女,甘棠讲不出什么,聊往昔,回忆都是琉璃冰碴,谈多了都是自揭伤疤。 冷元初想了想,还是问了甘棠:“咸熵现在能与你讲话了吗?” 甘棠眼眶突然红了起来,摇了摇头,“我有些后悔嫁给一个哑巴了。” 冷元初心里一紧,急忙问道:“咸熵可有纳妾或是包养外室,做对不起你的事?” 甘棠摇了摇头,“我感觉他不懂我,我也不懂他,我瞧他越来越不愿与我沟通,哪怕写在纸上也是潦草几字,我想向他想要什么,他除了沉默就是摇头。” 冷元初眼眸的光闪了一下,说道:“他今日来,是有求陛下。” 甘棠点了点头。 “所求何事?” “求一条生路。” 冷元初听明白了,在心里叹息后,与甘棠说道:“我尽量劝陛下。” 甘棠想要跪下,冷元初握住她的手,摇头示意不必。 “你为我做件事情吧。”冷元初讲道,“我之前在想,为何酒能留存浓郁的米香,你代我去大板巷张家或是小昉那边问问?能不能像酿酒一样做一些可以留存气味的香氛。” 冷元初想用酒试试留香,但也知自己不会再被温行川允许去市井,现在佩兰也不在身边,就让甘棠替她去做这些事吧。 二人再聊了一会,待温行川进来时,甘棠恰巧讲出“我是羡慕娘娘和陛下还可以交谈,随时随地就能把话讲开。” 温行川听到甘棠所言,心里触动,看向眼中流露着复杂情绪的冷元初。 “日子会好的。”冷元初送别甘棠,没看温行川,坐回床沿照顾儿子。 “蘅蘅。” “臣妾在的。” 温行川想说什么,但见妻子全神贯注照顾着儿子,只好先坐在妻子身旁为她搭把手。 好在景程用药及时,烧退得快,睡觉也不再惊厥。冷元初怕吵醒儿子没传侍女,亲自端着盆准备去倒水, 被温行川拦住。 “朕欠你一个道歉。”温行川将那盆接过来放到一旁,握住妻子的手。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冷元初的身上,与此前不同的是,倦满了久压在心中的愧疚。 “朕当初娶你时,先入为主觉得你会是一个功于心计的女子,对你刻意回避,不敢直视自己早就爱你的心。从前王府里那些恶仆,朕应早先发现他们不对劲。都是朕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冷元初轻轻摇头,“都过去了,陛下,那件事,主要因为我太软弱。都说人善被人欺,不敢开口斥责的我也是吃了怯懦的恶果。” 温行川呼吸一歇,低头想要吻住妻子,被冷元初错脸躲开。 她想到甘棠所言,心里生了委屈:“但那时我问陛下是否爱我,陛下不应,所有人都说你有心上人,我听了,心里真的很难过……” 冷元初讲话声越来越小。 其实她对温行川,也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从一开始,她就想独占温行川,哪怕他是无可非议的皇位继承人。 甚至于,即使没有这些波折,他顺利继承了大燕的江山,她也希望温行川只娶她一人。 她其实,也挺自私的,若温行川称帝后纳妃,她肯定会闹。 冷元初忽然想明白,过分的占有,是基于爱,与温行川相处的点点滴滴如迎春花纷至沓来,冷元初颤抖着朱唇,将沉在心底的所有话告诉了温行川: “我爱陛下,从一开始就爱陛下。 正因为爱你,才会因为陛下的忽视而难过,因为你的误会而悲伤,所以陛下,往后可以不再伤我的心吗?” 温行川沉寂的心脏被熊熊烈火燎过,捧着冷元初的脸,郑重发誓,“朕答应你,用你想要的方式爱你。” 冷元初羽睫轻动,踮脚吻住温行川的唇。 温行川握住冷元初圆滑的后脑勺,正要深吻回去,突然听门外叶骏的声音:“不好了,陛下,溧阳那边出事,长公主被绑架了!” - 溧阳县城门楼顶,一个末路狂徒架着温行宁,被神机营的士兵逼到檐角,摇摇欲坠。 “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死士嗔目,手中锋利的刀离温行宁的脖颈越来越近,温行宁攥紧袖口,看着她的父亲,越来越害怕,“爹爹,救我!” “伤害她,只是自取灭亡!”温琅正站在兵士之前,手持长剑,紧张盯着那厮手上的匕首,“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孤以太皇身份担保你和你家人一命,别再做无用挣扎,想想你的同伙,早就死了!” “要什么?我要你们温家覆灭!你们这帮土匪,篡夺正统,抢了这原本属于褚太子的江山,早就该覆灭了!”死士目光扫视眼前乌泱泱的大燕将士,冷笑道: “诸位年奉不过百石粮,为大燕拼什么命啊?褚太子他心怀天下,宅心仁厚,他登基,会开粮仓放内库,要天下百姓共享!诸位投奔褚太子,一年能拿一千石俸禄!” 此言一出,神机营的诸位兵将神色各异。死士见了,完全沉浸在拉帮结派,口无遮拦。 温行宁一直盯着温琅紧皱的眉头,小时候她会害怕严肃的父亲,后来家里出事,她觉得父亲就是个虚伪的莽夫并不爱她,直到今日在驿馆被掠,她才发现自己在即将丧命时首先想到的,还是父亲和母亲。 还没来得及和父母说她想他们复合,她不想死…… 温琅在用目光示意女儿放松,温行宁咽下胆怯的情绪和急促的呼吸,竭力降低她的存在感。 绑匪沉浸在大逆不道的言论,搭在温行宁肩膀的手渐渐放松,温行宁在等父亲目光授意,父女二人在这一瞬间心灵共通。 当温琅举起长剑的一瞬间,温行宁果断肘击那狂徒的肋骨,于此同时,不知何方来的箭射中狂徒的咽喉。男人空咳两声,跌落城楼。 “爹爹!”温行宁憋不住眼泪扑到温琅怀里,温琅垂下剑锋,心疼地抱住他的女儿,好好安慰她,不要紧,一切都过去了。 赵叡拿着弓背着箭筒自城墙另一端奔来,看到温行宁没事,立即跪在她和太皇面前。 “微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温行宁侧首看向赵叡,一侧肩膀已被血洇湿。 “报,太皇殿下,长公主殿下,那褚姓逆贼已被捉拿,但冷兴茂已逃,末将让弟兄们散开搜寻,还请殿下指示!” 温琅闻言大惊,来不及与女儿多说什么,急转身布置手下速去缉拿,临了高喝一句:“捉住冷兴茂者,赏金千两!” 温行宁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蹲下来扶住苦撑着气力的赵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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