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凛冽的日子里,昭华宫烧的是最上等的银罗炭,殿内温暖如春,香气扑鼻,墙壁用椒泥所铸,金银玉器鳞次栉比。 林静照身着一身狐裘卧在罗汉榻上烤火,受用着荣华富贵。陆云铮死后,她卸下了一些束缚,只求在宫里苟活,日子反而平静起来。 她身处后宫,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朝的动向。父亲江浔如今独掌阁权,树大招风,她希望父亲可以急流勇退,避免重蹈陆云铮的覆辙。 君威难测,独掌阁权永远是最危险的,侍奉君王永远是最危险的。现在被捧得越高,得意忘形,只怕将来被踩得越稀烂。 今上非圣主,如果可以,选择远离庙堂退隐江湖,安度余年苟得善终,远胜过兢兢业业在朝为官一万倍。 林静照如今没什么大志向,唯一想的是活着,顽强地活下去,别再生什么波澜。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说服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嫔妃,陪伴圣驾,争夺圣宠,甚至觉得能诞育皇嗣也是不错的选择。 入宫数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她也老了。 任何半丝细微的波澜,于她而言都似滔天巨浪,拍得她疲惫无比。 活着本身就很艰难了。 午后,林静照淡妆素抹,耳戴明月坠,披蝶纹云锦大氅,握着手炉,乘轿辇往显清宫伴驾。 一出门,皇贵妃的仪仗淋漓尽致。 金水河覆着银闪闪的薄冰,积雪压弯了松柏竹枝,九重宫阙的天空被切割成一块块的,格外明净,蔚蓝得高不可攀,长久仰望令人晕眩。 朱缙正在书斋中批阅奏折,林静照来了,安静地跪坐在旁研墨。 沉水香的篆烟成一条笔直的线,明膏燃烧,角落里铜壶滴漏窸窸窣窣地响。 他朱批的速度甚快,极为挑剔,否的多通过的少,笔走蛇龙。 一大摞奏折大多数是弹劾首辅江浔的,被留中不发,越积越多。 “陛下,” 林静照看言官对爹爹犀利的骂词,暗暗惊心,恰茶水温热正好,尽好为妾的职责,“且歇息一下,先用臣妾沏的茶吧。” 朱缙天威庄严,红砂笔撂下在纸面溅出零零星星的红点,接过茶盏呷了口,神作雪冷,“爱妃也看了,你父亲惹出多少事来。” 他没避讳她干政,索性将纷纷繁繁的弹章展现在她面前。 林静照反而垂下视线不敢看,温顺地道:“父亲本糊涂,年迈昏庸,能登首揆之位全赖陛下恩宠加被,还求陛下今后多多庇护,臣妾和江家满门同叨沐雨露恩。” “哦?” 朱缙淡定若素地弓了下眉,忽然提起:“从前你总念叨着回门省亲,与父兄团圆。” 林静照被他强烈地凝视,感到他疏冷的锐意,“臣妾早不是当年的臣妾,只求伴在陛下左右,回门的事再不想了。” 他默了两息,敲打道:“你能忘了江家就好,你是静照。” 她颔首:“嗯,臣妾是林静照。” 她现在当然和江家没什么直接联系,江杳已从人世间死了,她是一个被抹去姓名、身份,完全干净的工具人,被赐予的新名字是林静照。 他想治哪个大臣,以一句“皇贵妃不喜欢”搪塞过去,将人打杀。她是制衡群臣最好的武器,完美的挡箭牌。 “你听话,朕会庇护江家的。” 朱缙许诺道。 林静照完全是金锁窗中的笼中雀,面对主子的恩赏木讷地谢恩,“若得如此,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温顺依从他,他庇护江家。 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最终裁决权始终在帝王身上。她是依附在皇权上的一朵小小菟丝花,对他的许多请求都带着祈祷性质的。 地龙烧得热,熏得人暖烘烘。 当下内侍进来,开窗洒扫。 显清宫四面通透,即便在数九隆冬窗牗仍开得很勤。圣上冬不惧寒夏不惧热,不上朝而洞悉群臣每日所思所想,能掐会算,神仙之躯。 他多年来幽居道观,留给群臣的剪影素来神秘而肃穆,像一团谜。 林静照趁机也呼吸了几口凉飒的空气,夹杂着雪沫,长久的郁积得到了释放,倦怠的脑袋为之一清,精神抖擞。 这样的雪天不适合蜗居殿内,适合玩雪打雪仗。上次打雪仗还是和陆云铮一块,她仗着会武功用雪块欺负了他,他追着笑骂,两人最后跌在雪地里呼呼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朱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白衣萧森地望向窗外雪景,身影静穆。 雪光闪霑,潮然有湿人衣之感。 从远方黑色群山吹来的风,灌入人的衣袖,乘风仿佛真的羽化飞升了。 林静照脑子里回忆着打雪仗的情景,怔怔出神,眼底略略湿润,连忙斥了几句雪花,有几片飞融到她眼睛里了。 朱缙见此,命人将窗牗关闭。 内侍报首辅江浔前来拜见,上呈青词。 朱缙挥挥手准入,林静照揉了揉眼睛,默契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江浔一路走来未乘辇,官帽落满了雪絮,越加衬得两鬓风霜,老病衰体颤颤巍巍。 “微臣叩见陛下。” 朱缙免了他的虚礼,赐座。 “难为江阁老大雪天还辛苦入宫。” 江浔冻僵的手木然从怀中掏出一份青词,以盒包裹,未曾被雪水洇湿半分,毕恭毕敬献给天子,“微臣为陛下撰写青词,不敢怠慢。” 朱缙叫张全收下,打量着,“阁老似乎脸色不好。” 江浔擦擦颊侧雪水,难以启齿,“说来令陛下见笑,爱女杳杳惨死,微臣时时思念,晚间辗转反侧,思念之情难于明状。” 朱缙颔首:“人之常情。” 屏风后的林静照闻得父亲苍老的嗓音,心里空荡荡灌满了寒风。一扇薄薄屏风之隔,皇权的五指山死死压覆,令她无法走出。 杳杳这个名字离她越来越远,从她身上剥离,再不属于她了。 她心中微慌,愈加凝神地听君臣接下来的谈话。 原来江浔今日有所求,听闻方术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特向道君皇帝求教。若能再见爱女魂魄一面,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了。 朱缙没传授他所谓方术,而直接将言官弹章甩到江浔面前,“阁老一味思念女儿,这些奏折又作何解释?” 江浔以为龙颜震怒,忙下跪认错。 朱缙没有惩罚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今后戒骄戒躁,安心当好首辅的职责。贪可以,别贪太多。 至于他女儿江杳,该回来的时机会回来的。 第72章 江浔被圣上敲打一番,圣上对他中饱私囊的行径清清楚楚。 圣上果真有“起死回生”的道家方术,能以精诚致魂魄,救回他女儿。如果他图谋不忠,为臣不孝,妄图欺瞒君父,那么圣上的独门方术也不会施予他。 出了宫,江浔心神跌宕,又悲又喜。 从前他追随圣上为了荣华富贵,做的皆属表面功夫,认为“道”是虚无缥缈的死物。 而今圣上真能用道挽回杳杳的性命,实人间奇迹。他打心眼里感恩戴德,深信圣上是大罗金仙,愿实打实追随圣上。 他效忠,圣上会用方术复活杳杳;他效忠,还能官运亨通。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便是死,也要化作老龟驮着圣上成仙。 得圣上金口承诺,江浔的日子仿佛有了盼头,上朝愈加虔诚地佩戴香叶冠,下朝越加认真地钻研青词,黄老之经朝夕不离手。 江璟元分摊父亲的重担,掌管起了内阁。他不像江浔那样虔诚斋醮,不爱侍奉捻神捻鬼的道君皇帝,只管玩弄权势,青词是找人代笔的。 当初陆云铮的青词就找人代笔,颇蒙蔽了圣上一段时间。他父子偷天换日了这么久,言官激烈弹劾,圣上依旧置若罔闻。 看来圣上不过尔尔,整日修仙炼丹,一帖帖仙幻剂吃下去都糊涂了。登基日久,圣上多昵女色与玄学,再不是最初那个锋利机深的湘王世子。 如此,他还辛苦斟酌那青词作甚,莫如和几个少妻多亲热亲热,方不负良宵美景。 …… 此次言官发难,全靠皇贵妃娘娘代为说情才蒙混过关,首辅江浔及其党羽把皇贵妃当成了靠山。 月前江浔向圣上进献道姑美人,原不利于皇贵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皇贵妃却以怨报德,反帮了江家。 江浔深深懊悔自己的错误,再不肯做与皇贵妃利益相悖之事,决心领着朝中党羽扶持皇贵妃为后,前朝后宫同气连枝。 十二月初年关将至,除旧迎新,宫中赏赐许多琳琅璀璨的宝货。 林静照已数不清这是在宫里度过的第几个年头,过年没什么好期盼的,左右年前年后一个样,此生再走不出这座死水无澜的皇宫。 芳儿说今年会不寻常些,除了例行的宫宴,还会在城墙边放一场盛大的烟火,主意是江阁老出的。 林静照听听未曾在意,陛下不会让她到城墙那么远的地方。 又两日,圣旨来了,竟真叫她除夕夜用过宫宴后往城墙上看烟火。 她略略惊喜,很快褪去,看烟火只是饱饱眼福罢了,毕竟她认清了现实,心气消磨干净,即便走出皇宫也不会存在逃跑的幻想。 “陛下都带了哪几位嫔妃?” 张全答道:“陛下只邀了您一人。” 林静照略略诧然,“孙美人没去吗?” 毕竟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皇帝身边环绕的嫔妃少了不气派。孙美人是近来的新宠,人长得美又会撒娇,本以为必定得跟着。 张全道:“孙美人已被遣送出皇宫了。” 林静照蹙眉,那人薄情,喜新厌旧竟是这么短暂的过程。 当下不再深究,接受了这等安排。 皇帝既邀了她,必定是看重她之意。且不管孙美人及后宫其余嫔妃如何,她自身恩宠不断,保住自身性命,保全江家就好。 但愿人老珠黄的一天来得晚些,若色衰而爱弛,她将束手无策。 除夕当日宫中喜庆氛围甚浓,林静照作为后宫最高位份受六宫朝拜,赏赐金银,说吉祥话,又以皇贵妃之尊出席宫宴,头戴帷帽遮蔽面容,与诸勋爵贵戚同席,一日过得甚为辛苦。 去年宫宴时她还能隔着人海望陆云铮一眼,今年物是人非,陆云铮坟前裹满了皑皑白雪,细想叫人凄怆欲绝。 林静照不太喜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气氛吉祥喜庆,但砰砰的震雷声撼得人心脏不舒服。也不怎么爱看烟花,烟花绚烂则绚烂,过于短暂,熄灭后还会在眼前留下残影,久久晕眩。 她宁愿像黑暗中松柏一样卑微沉默地活着,也不愿像烟花热烈明亮了一瞬间后,便永恒地寂寂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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