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林静照盛装打扮,鬓堆金凤丝,秋波湛湛,面若秋月,又沐浴熏香如兰在幽林,呈现皇贵妃美丽雍容之态,在最外罩了面纱。 她如仪出席了宫宴,拜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牌位后,与帝同乘辇出宫,观烟火。 上辇时,皇帝已等候多时。 她浅浅福身,“陛下。” 朱缙在车上徐徐伸手,她顺势搭住。帝妃二人并排坐在辇轿中,启程,仪仗浩浩荡荡。 朱缙一袭卵色博袖道袍,雨洗千山翠色浮,即便这般重要的日子也没穿龙袍,闲寂澹如,坦然自若,似山林清净的隐逸之士而非皇帝。 车响辚辚,新岁喜庆气氛氤氲在漆黑的夜空中,鞭炮烟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御前侍卫肃穆端庄,持刀守护,愈加衬得厢内寂静。 林静照平时多亲密的事也侍奉过,此刻与皇帝并排,遥感局促难安。 昏暗中,仅仅他们二人。 与他在一起,空气恍若实质,充斥着凝重肃穆,令她呼吸为艰。 朱缙侧目而视,林静照察觉到他目光,佯装无事,鬓间步摇在车马的轻微颠动中窸窣作响。 他冷不丁抬手,握住了她。 置烟火的地方在先农坛附近,林静照主持蚕桑礼时来过一次,那次不幸起了火,将行宫焚毁,如今正处于紧锣密鼓的重建中。 林静照下得轿辇,随帝一同登上城墙,面纱被高处料峭的寒风吹得飒飒,大内侍卫森严罗列。 至最高处,大明万里江山一览无余。极目远眺京城如整整齐齐的方块,中轴线穿过,左右对称,亮起万家灯火。 百余尺的缯彩灯楼,大陈灯影,熙熙攘攘如蚂蚁的百姓拥挤在街衢巷尾,鸣鼓聒天。山河锦绣,除旧迎新,悬珠挂云。 林静照少年时亲身体验过这等民间节日氛围,但未曾站过如此高度,胸襟的垒块一时被夜风浇散,仿佛万家灯火也有她的一盏灯。 那年,陆云铮巧笑着提一盏花灯给她看,莲花的形状被人群挤扁了。 她很生气,好意头烟消云散了。花灯上绘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吐血而亡,一个哭嫁,死后才化为蛱蝶…… 陆云铮说:杳杳,我们再去买新的。 她膈应了许久,总觉得这是冥冥中的谶言,直到陆云铮买了个鸳鸯新灯,才勉强破涕为笑。 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噙上眼眶,好在有面纱和黑暗的遮掩,不至于那么明显。 林静照快速擦了下,佯作被烟火感动的样子,咽泪装欢,雀跃地指着远方,光芒破碎在眸底深处。 看,就要来了。 预定燃烟花的时间到了,随着穿破空气的爆鸣声,烟火霹雳隆响,万点烟火在空中交映璀璨,恢弘磅礴,映得人间一片片惨亮雪白。 江浔、徐青山等人领头,文武百僚黑压压地叩拜帝王,气势宏大,庄严肃穆,山呼海啸地恭祝君上万寿无疆,长久统治。 圣上挥手,允起。 除夕之夜圣上身畔只站着皇贵妃,皇贵妃是未来的皇后,天下皆知。 熠熠烛影映得朱缙侧颜忽明忽暗,冷月照影,拂体凉风,暮霭苍茫。 “皇贵妃可还喜欢?” 朱缙静静立在冷风中,“首辅说要办,便办了。” 林静照闻此,方要屈膝谢皇恩,被他挽着手臂制止。 她抿唇,只得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陛下恩赏,臣妾当然喜欢。” 他道:“贵妃喜欢,这场烟火便值得。” 她拉长音调:“陛下——” 埋头藏进了他的怀中,清臂搂住了他的窄腰,恍若很感动。 朱缙凝然接受她的示好,五指穿插着她的墨发,轻搂,她华丽的钗穗贴在他耳鬓之间,冰冰凉凉的,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她的一切皆是他施予她的,她的绫罗绸缎皇家冠冕,恰恰是他对她最好的改造。 朱缙轻掐住了她,令她一字字听清楚,“你亲眼看到你父亲了,朕让他位极人臣,成为了首揆,你哥哥亦凌驾于百官之上。他们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朕统统未追究。” 林静照异样,心绪复杂地颔了颔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缙不轻不重将怀中埋着的她拢起,濛濛月色下雪光映射,终于问出了那个致命问题: “朕和陆云铮比,如何?” 林静照一刹那失语,烟花剧烈爆炸在极近的位置,响如密密麻麻撒豆,轰得人发沸,万事万物的动静堙灭,咫尺之距听不到对方的人声。 她借此喘息了片刻,待这阵烟火过去,才微笑着故作镇定地道: “当然是您,世间任何男子无法与您相比。” “那陆云铮呢。” “你心里怎么看待陆云铮。” 朱缙将她逼至厚厚的城墙跟前,禁锢住,将她困于狭小的空间中,俯低下来,漆目中暴雪翻滚厉峻的锋芒将她穿透。 “既然是朕好,为何皇贵妃时不时念着陆云铮,屡屡当着朕的面思念落泪。” 他暴烈而温柔地捻住了她的眼,缓缓活动手腕,指尖锋利如淬霜的刀刃,仿佛要把她那颗为旁人流泪的珠子剜下来。 林静照下颌紧张地绷起,膝弯格格打颤,靠在城墙上维持倾斜的姿势,几乎难以支撑住。 她无可狡辩,想了就是想了,且在陆云铮死后她想得愈加频繁。 有时候,控制不住。 求生的本能令她大脑空白,嘶哑的嗓音怔怔说:“……臣妾仅存的这点心灵空间,陛下也要掠夺去吗?” 那瞬间,她觉得从城墙跳下也很好。烟火一样的人生,起码绚烂过。 她失智似地脖子往后仰,试图逃离可怕的帝王,腰肢却被对方死死禁锢住,躲也躲不掉。 第73章 朱缙听她说这话,漆目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终于抓到她的狐狸尾巴。 她一直惦记着陆云铮,对其日思夜想,却装出对自己深情款款的样子。 天空中爆鸣的烟火不似烟火,而似一道道锐利的闪电,劈起他心底的愠怒,也劈碎他心底的防线。 愠怒又不似愠怒,夹杂陌生的情绪在,是嫉妒,失落,以及帝王尊威被挑衅。 抓住了她的狐狸尾巴,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快意,反而令他隐隐失控,有种想把陆云铮挖出来鞭尸的冲动。 林静照正被逼在城墙边缘,后仰着脖子,稍微倾斜便会跌下去摔成肉泥。 天生的恐高令她暂时忘却了信念,身体轻得仿佛随寒风飘散了,喉咙里啜泣着。 朱缙感知她凉丝丝的泪珠,心脏剧烈跳动了片刻,稍稍恢复了原初的律动。毕竟是岁末的喜庆日子,他与她共同度过的年,不宜大动干戈。 但他也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她,沉沉拷问:“皇贵妃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静照的秀颈像折断了的花梗,知趣地没再说。从她那刚毅的神色,天空绽放的烟花,转瞬即逝,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她不太能说出话。 朱缙浓浓的失落,冰冷的感觉流淌在体内,一腔爱意埋葬在黑暗中,难以斩断,更有股挫败感裹挟着内心。他为帝王拥有天下,却攫取不到她小小的一颗心。 该杀了她。现在就残酷地掐死她,连同陆云铮的尸体一齐焚灭。 混浊片刻,他又深深阖目,恢复了冷静和明晰,几缕冷笑飘荡在寒风。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既然得不到便不要了,有什么大不了。 朱缙松开了她。 见她吓得冻结的眼泪,缩紧的肩膀,他漠然撩过她额前一碎发,将她揽在怀里胡乱揉磋着,转而提起: “让你们父女久久分离,罪在朕躬,现在就把你还给江浔,如何?” 虽是询问的语气,并无选择的余地。 林静照心有余悸,面容惨淡,含混其辞问:“一家人阎罗殿相就聚?”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林静照如遭雷劈,顿时如被驯服的家畜般温顺,那冷血动物一样无情的帝王心性,相信眼前这个暴君什么都做得出来。 “陛下……莫赶臣妾走。” 朱缙心知肚明她外柔内刚,不是向他低头,而是向强权低头。 她既倍加思念陆云铮,那他就挨个把她父兄的头颅摘下来,届时又当如何? “为何?” 他得寸进尺地拷讯她,目光将她锁得死死的,温存中含有钢刺,将生锈的钉子狠狠钉进她灵魂中,迫使她正面与他交锋。 “你父亲那日声泪俱下求朕为你招魂,巴巴弄来这场烟火,特意为了给你看。又与党羽勾结,扶持你登皇后之位,想必极惦记你这女儿的。” 家庭的温馨如幻影浮现眼前,林静照囿于表象,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自己被释放了。可帝王视猎物的凶冷眼神,射出的千万根箭镞,比闪电更凌厉,让她顿时认清了现实。 她敢点头,他必要江家满门的性命。 “不,陛下莫要赶臣妾走。惦记臣妾的人多了,臣妾不可能个个给他们回应。朝中指责臣妾是妖妃时,唯有陛下能庇护臣妾。” 她近乎宣誓,异常坚定地说。 朱缙认真聆着,未曾错过一字,亦未放过她的任何一缕细微的表情。 越是情绪破裂,偏偏越想听她说这些悦耳动听的话,以熄灭内心的怒火。 但事与愿违。 他从她神色的裂痕中瞧出蛛丝马迹,她对皇宫植于骨髓的厌恶使她做戏无法逼真。 她终究还是想念江家,想回到江家去的,骗不了他。 她还像从前一样,对他无半丝眷恋,对他满是欺骗。 可恶的是,他竟对她有了丝丝在意。 如果不是当着文武百官和百姓,朱缙欲在城墙上就凶狠吻噬她面纱下的檀唇,撕碎她的虚情假意。 朱缙一声隐含愠意的冷哂,在极力克制着,大不满意她这回答,跨步上前一尺,再度将她逼至狭窄的城墙边,直接拷问: “那朕与你父亲比,如何?” 究竟谁在她心里的位置更重。 巨大的烟花爆烈声一定程度掩盖了人声,可掩盖不了帝王之音。帝王似人世间最煊赫的太阳,光芒逼烈,问题直中肯綮,令人无法逃避忽视。 林静照也不知他今晚为何这般穷追不舍,她很后悔,当着他的面开小差想陆云铮,走投无路,泪眼朦胧地道: “臣妾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陛下,君父是父,父亲也是父,前者要排在后者之上。如果与父亲团聚要以牺牲侍奉陛下为代价,臣妾宁愿永不相见。至于皇后,臣妾只求伴随陛下左右,无所谓位份。” 她的嗓子快要哑了,说罢两手捂住脸哭起来,泪水洇湿了面纱,顺着指缝儿潺潺流下,俨然被逼到极点。 朱缙心肠未曾软半分,她越表现得忠贞不二,他越能从中读出相反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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