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和那位帝王的第一场交锋便如此血腥,将来要从这九重宫闼逃出去,怕是充满了血与泪的考验。 赵姑姑之死虽是内阁主导的,暗中有那位帝王的默许。 仙气飘飘的显清宫,实则是一座云雾笼罩的万丈悬崖,吃人不吐骨头。 他杀了赵姑姑,断了她的左膀右臂。 她誓死抗争,保得几块碎银两,斗得一片狼藉。 这些沥血得来的钱,是她以后逃生的筹码,一分活着的希望。 她一定会珍惜。 …… 显清宫。 日头正盛,滋滋烤得人冒汗。宫宇周遭缥缈着一层紫气,在阳光中幻化作七彩霓虹,庄严肃穆的天子之居。 群臣按次序跪在青砖之上,黑压压的一片。由于长时间受烈阳焦灼,有些廷臣已体力不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有些仍面容坚毅,忍着酷热执意相谏。 他们高声求道: “求陛下出观视朝!” “求陛下出观视朝!” 皇帝践祚以来,退隐道观,专慑斋醮,神秘深奥,从未上过一日早朝。 内阁重臣到显清宫禀报朝中诸事,尚不一定能见到皇帝,新晋官员从未睹过皇帝天颜,这在历朝历代极为罕见。 因为陛下为林贵妃争尊号之事,君臣已僵持数月。 上次的奏案被驳回后,周有谦等人稍作让步,拟林氏为“贵妃”,在位份前加封号如贤、贞、淑等字,既美观又庄重。 但林氏绝不可加“皇”字尊号,否则此女将与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平齐。 礼崩乐坏,是亡国之兆。 分不清正统,便会违背天理。 礼部尚书江浔顶着炎炎烈日,跪于显清宫中道,道:“臣等已重拟林氏位份,伏望圣明过目。” 将奏折高高举于头顶。 仙缘殿内清凉的雾气飘摇,朱缙着色性沉稳的天青长袍,襟长曳地,绘有日月星辰,光仪淑穆。 朱缙焚三炷香敬天地神明,风姿轻灵,身心冥于寂然不动的境界中。 司礼监太监张全将奏折奉上,朱缙随意翻阅了下,未曾过多理睬。 “陛下命诸位大人再议以闻。” 片刻,司礼监张全笑眯眯地出来,将奏折原封不动发回。 众臣胸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愠意。 这已经是第二次发回了。 第一次,众臣拟林氏为妃位,所请不允。 第二次,众臣拟林氏为贵妃位,加淑、贤等尊号,所请仍不允。 显然,陛下只封林氏为“皇贵妃”。 皇贵妃就是皇贵妃,不是淑贵妃、贤贵妃或任何什么。皇贵妃是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位置,独一无二。陛下要的,恰恰就是林氏与太后皇后名分相当。 他一定要她争皇贵妃之位。 以周有谦为首的廷臣面如菜色。 年轻皇帝虽一意修玄,初政,如剑铓出匣,机矢中伤,如射工之密发。 退出,人人皆沉默。 “陛下已两度驳回我等之议,铁了心要加林氏皇贵妃尊号。” 良久,次辅张子昂开口。 “太后娘娘劝阻亦徒劳无功。” 今上与先太子作风大不相同,遇事不与内阁商酌裁处而自有论断,臣下只照圣议行之即可,禁止指指点点。 到底是没受过皇太子规训的旁支世子,陛下握着那条可怕的权利锁链,只知疯狂地挥舞,却不懂制约和善用。 皇帝沉迷美色,江山不幸。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掌管礼法,是此案的当事人。他捏着被发回的奏折,六神无主,狐疑地瞧向周有谦。 陛下若执意如此,该当何如? 一旦陛下下达正式的旨意册封皇贵妃,包括他在内所有廷臣皆不能抗旨。 当初林静照从大明门抬进来,陛下就是不顾群臣直接下旨的。 陛下为了林静照,能荡涤一切规范和秩序。 周有谦没有答复,沉沉撂下话:“我等已再三让步,陛下却一意孤行,我等不能再让。” 林氏绝不可能当皇贵妃。 说罢,首辅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拂袖而去。 余下廷臣亦叹气愠怒着走了。 江浔一人望向西天清澈的穹苍,太阳似给宫墙撒了层金粉,内金水河蜿蜒而过,天阙也被森严的皇宫规训成四四方方的形状。 脑海想起了那日陛下丢在他面前的奏折,以及陆云铮声声的争辩: “岳父,时势造英雄,人当抓紧机会扶摇直上,万万不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内阁上议两次均被驳回,这是极明显的信号,陛下一定要给心爱的女子上尊号,但孤立无援,受制于大臣,陛下目前不遂己愿。 “现在正是振臂一呼、鼎力相助的时刻。内阁仗着资历老辣,高扬礼教宗法大旗,欺陛下年轻。我们若为陛下雪中送炭,陛下焉能不提拔重用我们?即便岳父反对,小婿也要竭力一试。” 陆云铮那日如是说。 江浔揉了揉太阳穴,头很是痛,这春日的太阳还挺猛烈。 极度的内心纠结使他痛苦,欣欣熙熙的前程摆在面前,他却不敢摘取。 官场第一保禄法门——稳当。 他宦海沉浮多年,已被规训得怯懦,不如女婿陆云铮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初小漩涡已变成了大风浪,暴风雨吞噬一切。 …… 那日陆云铮觐见了陛下后,如沐春风,臣心大振,深感内阁老臣狂悖,竟逼得君王如此。 他惋惜贵妃沦为政斗的工具被无辜针对,决心襄助陛下扭转乾坤,做出一番功业来。 回到家后,陆云铮熬了三个大夜写出一道长疏《贵妃议疏》,允忠允诚,引经据典,击中要害,逻辑清晰严丝合缝地论述了古礼的细节,公然支持贵妃上尊号,入皇家玉牒,为“皇贵妃”。 奏章一出,如巨石坠水引起千层浪。 陛下得此疏,未作批示,下发给内阁群臣阅读。 群臣面面相觑,立皇贵妃的舆论本来一边倒,不知从哪忽然冒出个观政进士,区区五品便敢支持妖妃,与群臣为敌。 首辅周有谦严厉指责陆云铮邀誉卖直,借机掠取功名,其心歹毒,欲将江山社稷踢入火坑。 周有谦作为文官集团的楷模,他的态度代表了政局走向,一时间弹劾陆云铮的奏章如雪片般纷纷涌来。 陆云铮竟以支持妖妃邀名,媚君取宠,狎视公卿。群臣强烈要求制裁陆云铮,大有声气汇通之势,连番给陛下施压。 然而陛下的答案令人失望了,非但没有制裁陆云铮,反而大大升迁了他。 陆云铮凭一纸《贵妃议疏》扬名政坛,飞速擢升,一夜走完了旁人三十年的路。 群臣声嘶力竭的辩争,仿佛一场笑话。 内阁担忧,小小的一个陆云铮不算什么,关键是陆云铮背后还有陛下。 陆云铮上了这么一篇强词夺理的奏疏,恰逢时机,他们那位机深的陛下焉能不借此大作文章? 以往廷臣是一块铁板,同心齐力,陛下不能怎么样。现在陆云铮一个小小的蚂蚁,把这块铁板咬裂了一条缝。 皇帝与内阁恰如天平的两端,此刻势均力敌,谁也不比谁强,稍稍一点轻微的风便决定了最后的胜负。 处境最艰难的还属江浔。 陆云铮是江浔的女婿,前者倒戈,江浔首当其冲。 内阁早对江浔的怯懦不满,如今更多了一层仇视,怀疑江浔的居心,是江浔指使了陆云铮行此悖逆之事。 否则陆云铮一介幼子焉敢? 江浔一万个冤枉。 可恰如破镜粘回去也有裂纹一样,江浔的忠诚裂开了缝,内阁上下无人在相信他,对他嗤之以鼻,包括首辅周有谦。 江浔辛苦经营多年的官场名声,一夜之间跌落谷底,带着浓浓的幻灭感。 政治是巨大的连坐,一人叛变,满门皆输。这一刻,江浔无比后悔选了陆云铮做女婿。 也知,这是他必然面对的结局。 …… 陆云铮对朝局的影响是立竿见影的。 虽大多数臣子仍保留着忠诚心念,少量蝇营狗苟的小人见陆云铮擢升之速,眼红羡慕,也跟着支持起贵妃来。 本来清一色的舆论,分裂成了两派。 诚如所料,那位聪明的陛下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得陆云铮上疏后立即做出回响,下御札一道,从陆云铮之议,让林氏以皇贵妃之尊主持桑蚕礼。 桑蚕礼代表国家农业,是堪比祭天的重大仪式,素来是由皇后主持的。 陛下的心思昭然若揭。 第10章 陆云铮挨受了朝臣们滔滔江水的骂声,被无数人唾弃踩踏,被批为“妖妃同党”——终于如愿以偿,走上金銮殿,使陛下看见了他。 短短几日他擢升到了三品,达到了许多人一辈子攀不到的高度。 别人如何劾奏他都好,骂他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败类也罢,只要陛下信任他,他就能出人头地。 站队哪一边是臣子的自由,也是臣子的智慧。 贵妃未必是什么坏人,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不幸充当了棋子罢了。陛下和廷臣两边拉扯她,她亦身不由己。 陆云铮这样想。 陆云铮整敛衣冠,归家,并无骄傲荣耀之感,反而有些忐忑。 他公然与岳父大人为敌,怕岳父大人一怒之下断了他与杳杳的婚事。 至江宅,江浔意外地没有发怒,脸色沉重地坐于堂上,身畔站着江杳。 陆云铮一到,江杳即投来异样的目光。 陆云铮方要下跪请罪,江浔忽拂袖而去,没留下半句话,场面凝重至极。 陆云铮如鲠在喉,起身要追,江杳在后叫道:“陆郎,你别追了。” “杳杳?”陆云铮惑然。 江杳叹气:“你的事爹爹都知道了,冯姨娘和我刚才说了你不少好话,嘴皮子快磨破了,爹爹才暂时原谅你。” 陆云铮闻此五味杂陈,眼眶湿热,握住江杳的柔荑,“杳杳,你真是我的好杳杳。我对不住岳父,让你们失望了。” 江杳目光雪亮,反问:“可你不后悔这么做,对吗?” 陆云铮没法瞒她,点了点头。 此刻的他,一夜飞升,是荣耀加身的翰林长官,天子顾问。 陛下在显清宫亲自接近慰劳他,赐给三品官位,银币、绢布,车驾。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他尝尽了趋奉君王的甜头,回想前尘当真是痴愚,净在烦恼场中错用功。 虽然举朝对他痛恨,言官将他视为献媚人主的大珰巨恶,但他不后悔。 “陆郎,你也要为爹爹想想。” 江杳为难,“因为你的这件事,爹爹在朝中没法做人了。” 陆云铮喟然垂下头:“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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