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下,这就让人摆了饭。 两人边吃早饭,边轻声说起此事。 杜泠静问,“王太医说具体如何?” 陆慎如道,昨晚的情形有些凶险,连最是紧着嘴巴畅快的老王太医都不说话了,一晚上光擦汗就湿透了七条帕子,又给逢祯扎了不知道多少针,让贵妃在逢祯耳边一直说话不要停。 “娘娘空说了一夜的话,待天亮嗓子都哑了,幸而逢祯醒了过来,恢复了耳力,与娘娘对答如流。” 杜泠静大松一口气,又问,“王太医怎么嘱咐?” 陆慎如道逢祯的耳力只是保住了,至于以后,“王太医说他会回去仔细琢磨,但需要费些功夫。” 陆慎如说到这,脸色有点怪,“娘子猜他跟娘娘怎么说?” “如何说?” “他说,只要我能消停,不没事跑马折腾、滋生事端,他便可以把时日都用在翻找医书上。” 男人再没听过有人,用那形容不着边际的毛头小子的话,形容他。 他脸色怪得不行。 杜泠静却笑出了声来。 “以我之见,王太医说得不错。” 他先中了箭伤也就罢了,后却不管不顾地拉弓射箭,血肉崩裂,奔马回京,自家伤势坏了不说,她更是因胎儿不稳昏倒,这前后哪一桩,不是王太医费的心? 她道,“侯爷就听着吧,别忘了重重有赏。” 男人也笑了,无奈地摇头。 “他说我,我得听着,我还得对他重重有赏。罢了,他若真能治好了逢祯的耳朵,我重重赏他全家。” 杜泠静:“……”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她抿唇笑起来。 两人这一顿饭多吃了半刻钟,杜泠静胃口终于有所恢复。 魏琮则让人来传了信,道是那鞑靼九王,何副将押到京城了。 陆慎如立时出了京去。 他见到何副将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竟消瘦如此?” 何副将人瘦了三圈,但精神尚好。 “侯爷,世子,此番末将押人上京,几次三番遇到阻挠,这才费了些时日,迂回了许久。” 只要人无事,这都不算什么。 魏琮道,“你一路上可也问了?” 何副将自是问了,“但末将观那鞑靼九王,恐只知其一,未必知其二。” 陆慎如心里有数了,在山房别院的地牢里见到了人。 他穿过弯弯绕绕阴暗的地道,幽暗的火光照在地牢深处。 那被吊起来的鞑靼九王一眼看到了他,就嗓音古怪地笑了一声。 “永定侯……” 只是话音未落,男人抽出了长鞭。 他多余的一句也没有,长鞭自他手中扬起,破空乍响,下一息啪地重重摔在了那鞑靼人身上。 一鞭,两鞭,三鞭。 那人通身血肉乱飞,几乎昏死过去。 陆慎如恨声开口。 “替我英年早逝的父亲,替被割了头颅的魏将军,替千千万万在那一战中牺牲的、丧生的所有人……” 他当先赏了他三鞭。 鞑靼九王还未昏死,但痛意令他近乎发疯。 “陆慎如,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给我秘密传信的人是谁!” 他道,“那是我失落的部族遗留的血脉,是藏在你们汉人朝堂中地位极高的贵人,他藏得深极了,他根本不会让你们知道!”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汉人的朝堂里,藏着我鞑靼人的血脉,好好好……” 男人看去那癫狂大笑的鞑靼九王。 “你放心,他就是藏得再深,我陆慎如也必会知道!” 他吩咐了一声,“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就关在那汉人细作隔壁,每日九鞭伺候,让他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鞑靼九王被押了下去。 补足的鞭子令他惨叫。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有人默然养了半个春夏的花全都开了。 “隔壁是什么人?”他问了一句,没指望回答。 但守卫告诉他,“侯爷捉了害永定军惨败的鞑靼九王,就关在隔壁。” 花儿娇嫩鲜艳,无声地开着,但隔墙的惨叫却一浪一浪地涌入院中。 那汉人细作顿住,握着花壶的手抖了又抖。 * 陆慎如回了侯府,将沾了鞑靼九王鲜血的鞭子,奉在祠堂立如密林的牌位前。一同放置在旁的,还有那枚与细作留下的纹样一致的骨雕圆牌。 那秘藏在朝廷里的留着鞑靼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他一定会找到。 他三叩首在层层牌位之下,而后才退出了祠堂。 夜已深了,他回来时听闻夫人已经休歇,便没往正院去。 但此刻陆慎如出了祠堂,却见流转如水的月色之下,有人挑灯静静地立在月影里。 他歪着头跟他轻轻挑了挑眉。 “怎么不睡觉?” 杜泠静摇摇头,她不困。 但男人身上还沾染着些微的血腥气,她抽了抽鼻子。 他当即意识到了,祠堂离着外院远岫阁有条近路。 “你既不睡,要不要跟我到远岫阁换衣裳?” 她点头,柔声。 “好。” 男人心下一软,两人拉开半步在月影下走着,不时到了外院,他将衣裳全全换了,同她在夜风轻抚的庭院里坐着说话。 他道细作就是朝堂里的要人。 此人能潜匿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如今朝中虽有些混乱,但仍旧算得四海皆平。 男人在月色下转了转手中茶杯,杯中嫩茶芽飞旋起来。 “偶有天灾,却无大的兵祸,也是百姓之幸了。”他道,“不知此人是已经得偿所愿,偃旗息鼓,安详这世间的安泰,还是筹谋未消,乱心不灭,还欲再祸乱天下?” 杜泠静一默。 此人如何作想没人知道,但他身上流着鞑靼的血脉,手中掌控着细作,有与鞑靼人联络未消。 他只要还在朝堂之中身居高位,真正的安稳就不可能长存。 她看向身侧的侯爷,男人又将茶碗转了一转,茶色深了不少。 他想到什么低笑了一声。 “人皆道我陆慎如是乱臣贼子,防我甚于防川,其实最害怕的还不是他们,是我陆氏的先祖们。” 他说陆氏先祖最害怕这一天,“害怕哪一日,永定侯爵位传到一人身上,此人不再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而是一毁祖宗基业的祸国贼子。” 他问杜泠静,“泉泉可知我的名从何而来?” 杜泠静不知道,“但我却觉侯爷这名字,与性子并不怎么相合。” 她开口说去,男人就笑了起来。 “那泉泉以为,我该取什么名字?” 慎,是肯定不行。 怀如和恒如,于娘娘和二爷都很合宜。 杜泠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脑袋里却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惯。”她道。 “惯?”男人听了就意外地挑眉,“这怎么说?” 杜泠静抿唇笑看了他一眼。 “侯爷的性子,想要什么就非得要,偏想要的还真就能要得到,怕不是被‘惯’大的吧?” 陆惯如。 话音没落,男人大笑出声。 睡在檐上的一排雀儿被他笑声惊飞了起来,崇安连忙跑过来查看,一副打盹没醒的样子,上前才发现是侯爷在笑。 杜泠静摆手让他走了,男人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娘子何时沾了那看病王老头子的习气?”他无奈地一直摇头。 杜泠静笑而不答,只问他,“此名到底为何取给了侯爷?” 陆慎如笑着微默,他说名字是祖父给他取的。 “但却不是独独取给我一个人。”他道,“是为警醒整个陆氏而取此名。” 慎如,慎终如始,终始如一。 “祖父说,永定侯府是为抵御外贼、保全家国百姓而存,得君民信重、手握重兵,决不能调转枪头,起兵祸,搅碎百姓得之不易的安宁。” 所以要慎,慎终如始。 杜泠静没了玩笑的心,端起茶盅轻轻饮了口茶。 她听见侯爷道,“所以永定侯府,从不染指西北以外的军中势力。” 他说自己本不该兼顾北关,“不过这是皇上的意思,但辽东的兵,西南的沐府,尤其是世代镇守的东南靖安侯府周氏的人马,陆氏都绝不会动。” 他道贵妃娘娘命途多舛,“我娘与靖安侯府世子夫人原是手帕交,周家的长孙恰比娘娘长一岁,我娘便相与周家结亲,让娘娘嫁到周家,周家人性子多平和,必会待她周全。” 但此事提出,却没能得到两家的立时肯定。 “祖父和靖安侯老侯爷,都担心陆周两家手握重兵,各占西北东南,若再联姻嫡系长孙,只怕会令宫中不安,也令朝堂其他文武百官生了旁的心思。” 两家皆犹豫,“但没等思量好此事,娘娘就被批了凤命。凤命一出,周家更不能娶,此事再没提过。” 陆慎如抬了抬头,举目银河流淌,星光璀然。 他说永定侯府和靖安侯府平日守望相助,“可为的都是百姓家国,若一旦陆家有人起兵造反,祸乱百姓,第一个起兵来剿的,必是周家。反之亦然。” 杜泠静没想到陆氏与周氏的关系,处置的如此亲近又微妙。 她轻叹一声,“寻常百姓这一生,若从呱呱坠地,到寿尽入土,都能活在战火之外,那是难得的福气,兴兵起祸之人,是在拿千千万万寻常百姓的这点福气,促成自己的私欲。” 陆慎如点头,微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是。” 他将手中转来转去的茶盅,终于捏起来,喝了一口。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他一顿,而后冷了声。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庭院寂静,方才被惊飞的鸟儿,早就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何处。 杜泠静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有眼角湿润起来。 她低着头,男人看到了她眼角那颗清泪。 “怎么哭了?” 他将她的凳子拉过来,将她团在了怀中。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肩头。 “你夫君只是假设罢了,未必就到了那地步。” 杜泠静却莫名地,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眼下的乱局,已经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若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她有种难以言说的悲感。 清泪滑落眼下,男人生着薄茧的指尖替她摸去。 “泉泉别哭,我只是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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