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澄古怪瞧他一眼,嘀咕道:“早起来前厅用了早膳,而后去了趟库房清算盘账,再则与大人用了午膳,后又处置了一波下人。” 薛瞻没吭声,捻起棋子在指尖打转。 元澄又道:“处置完下人后,夫人又小憩到了申时。” 男人持棋的动作一顿,只一瞬,又落了下去,那条道更为宽阔了些。 薛瞻沉吟道:“知道了,那两个婢女的事,就让她去处理,告诉荣妈妈,日后花韵阁里若再有管不住舌头的下人,不必再经由她手,直接将人提到前院来处置。” . 酉时末方至 ,商月楹便提裙来了午时令她脸皮燥红的前厅。 薛瞻窥她闪避的眸色,推了身前的杏仁酥过去,“放心,约法三章,你的其三,我还记得。” “从明日起,我每日正午都回来与你一道用午膳,晚膳亦如此。” 桌上菜色极佳,商月楹咬了那杏仁酥一口,眼眉狐疑,“不忙了?” 她小声道:“不忙了倒是长嘴了。” 薛瞻听在耳里,暗扯唇畔,替她舀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羹汤。 一顿饭用得沉默,并非商月楹刻意装哑,而是身侧那人听了她白日里的那几句怨怼之言,一会儿替她夹菜,一会儿又替她斟茶。 古怪极了。 下人撤走碗筷餐碟,薛瞻倚靠在太师椅上合目养神,眉宇微蹙,似公务太过繁忙,没休息好。 倒也不曾与商月楹说话。 商月楹并未旋裙离去,反而捧着一盏茶轻呷,眼神时不时往薛瞻脸上瞥。 又默几瞬,薛瞻睁眸,“总看我做什么?” 商月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被夺舍了?” 薛瞻答得飞快:“夺舍?” 商月楹闭了闭眼,暗骂自个怎的将脑子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 她讪讪笑了几声,恨不能将脸埋进杯盏里,“没什么,我心里念着下午看的志怪话本呢,话本里说,有男子言行大变,紫袍道士掐算之下才知道这男子被山中精怪夺舍,这才言行举止与以往不同......啊.....不是,我并非是那意思......” “我是说,这话本里是这么写的,没有说你被夺舍的意思......” “也不对,我不是说你言行举止有问题......” 薛瞻沉沉眸色盯着她,商月楹胡乱一通解释险些将自己给绕进去,索性放了杯盏起身,“算了,我没说,你也没听,就这样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吧!” 商月楹一连奔到花韵阁才靠着廊柱喘气。 老祖宗,她在说什么,她在做什么! 她跑什么! 薛瞻言行举止有变又如何,他若一辈子就用那个死样子对着她,平心而论,她当真受得住? 春桃在屋内听见动静,抻了半个脑袋出来望,见商月楹用过晚膳回来了,笑眯眯道:“夫人,浴池的水正热着,要不要试试今日那篮新鲜的蝴蝶兰?” 商月楹霎时回神,匆忙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绷着下颌进了寝屋。 待沐浴出来,外头天色已经黑得发沉。 今夜无月,荣妈妈领着秋雨退了出去,留春桃这个更亲近的婢女近身伺候。 春桃塞了先前商月楹没看完的那册话本过去,自顾去放帐铺床。 商月楹坐在妆镜前,握着话本愣神。 她当着薛瞻的面说他言行举止不一,还闹了个笑话,他会不会耻笑她? 商月楹愈瞧这话本,愈觉碍眼,气恼往妆台上一扔,蛮力拨弄几下才将摊开的话本给合上。 回门那日她可是摆足了架子与他约法三章。 他若敢耻笑她,她就...... 商月楹愤然与镜中眼眉蹙到一处的美人儿对视,半晌又泄了气。 她就躲远些。 她可不愿再在他面前闹笑话。 转瞬过了亥时末,春桃剪了灯芯,催促商月楹上榻入眠。 不提还好,但说这一经春桃提醒,商月楹立时觉得倦怠极了,慢吞吞褪了披在肩头的外衣,只留一袭月白寝衣在身上,掀帐爬进了拔步床里侧。 春桃替她留了盏暗烛,而后退了出去。 门一掩紧,屏风后晃了几息的珠帘也平缓下来,商月楹聆听着珠子撞在一处的清脆声,只觉眼皮沉重得紧,一瞬便酣快睡去。 主子歇下了,做奴婢的自然守在外头。 只是白日做活到底累着,两个婢女都点着下颌打盹。 就连院子外头的小黄狗牙牙,都仰着肚皮睡得香极了。 然下一刻,黑夜里传来极轻一声‘咔哒’声。 寝屋西墙角落里的窗户被无声无息推开,一道身影飞快翻窗而入,稳步徐行至榻前。 指骨分明的手掀开纱帐,乌瞳幽目沉沉望向半边身子都陷进床榻里的妻子。 薛瞻紧紧盯着商月楹的睡颜,神情坦然地褪去自己身上的外袍。 而后单膝跪上床榻,俯身在她软得不像话的粉腮上,怜惜又珍视地啄吻一口。 动作熟稔地将人揽在怀里,薛瞻埋面在她肩颈,嗅着她身上独有的甜腻香气,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言行举止有变,不怪她会觉得他被夺舍。 他懊悔不该因一丝莫须有的怒气去吓她,致她受惊,故而对他过敏。 他有罪。 可那日她宁可抓出红痕也不愿叫他逼近半步,据他千里之外的神色更是刺目极了。 他一时没了头绪,只得暂时尽可能避开她。 他这样,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 昨日荣妈妈私下寻了他,与他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叫他得知她也会怨他时常不着家,怨他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 薛瞻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像幼时刚学会剑术第一招,兴奋极了,浑身的劲都去了一处,似初到边关终于习惯以黄沙为床而眠时的豁然。 他顿步难行时,懊恼逼她嫁给他,却得知她排斥他,困在暗牢里时。 她无意识敷衍出口的怨,却顺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绳,直接地,精准地,冲开了他眼前的暗门,令他欢喜至极。 他掌控不了自己要靠近她的心。 而她,也并非当真耻于待在他身边。 她尚且不知,前夜染风寒睡得昏沉时,她像只冬日里刚出生的小猫儿,攥着他的衣角汲取一切可寻的温暖。 他亦放任自己的贪婪去拥紧她。 有些不为人知的欲念一旦生了根,发了芽,就很难再折断。 所以,他不再犹豫。 选择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卑劣的办法。 可笑地找了个补身子的借口,自私又贪婪地灌满他心中那个名唤妄念的杯盏。 他行军多年,自然知道温性药材会令人睡得极沉。 下颌抵着柔软光滑的发丝,薛瞻双臂又不自觉收紧了些,恨不能将她桎梏在怀里,挣不得,逃不得,避不得。 就让他荒唐一回。 卑劣又阴暗地沉沦在她身边吧。 . 商月楹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山林前行。 临天黑时,有座私宅映入眼帘,她驻足许久,没忍住抬手扣门。门开了条缝隙,一双手将她拉了进去,周遭天色陡变,霎时暗如子夜。 甚么都瞧不见,手腕被牢牢桎梏着,倏而有道近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里。 酥酥麻麻,热气吹散后又冷得打颤。 商月楹僵在原地,仍被迫倚靠在那人怀里。 只听闻有爱吸男人阳气的女妖女鬼,她在这山间迷路,莫不是就这般倒霉,遇见了爱贪食女人的男鬼? 红罗纱帐里,商月楹猛地睁开眼睛。 大梦方醒的瞳眸似被水浸了揉了,湿漉漉的。 珠帘外的香炉里飘起丝丝云烟,甜腻香气涌进她的鼻腔里,熟悉气息令她平复些许,下意识翻了个身,在床榻上跪坐起来。 这拔步床是侯府二婶章兰君吩咐木匠打的,她一人平躺,从里往外,连着翻几个圈都不会跌下去。 商月楹垂眼去看拔步床外沿的位置。 底下铺的那层褥子工整,干净得连褶皱都没有。 细了瞧,那枕上绣的一对鸳鸯正睨着她。绣工规整又活灵活现,倒像在邀人卧眠。 所以,她是独自睡这床榻睡得久了,才会做那等荒唐的梦? 绮窗透光,商月楹抬眼望去,不适眯了眯眼,而后半哑着嗓子喊:“春桃,水——” 都怨那梦中男鬼,紧紧钳制她,她独行山林,唇舌已干渴至极,被他拖着,她连口水都不曾讨到。 门被推开,春桃进来,匆匆倒了杯茶近身,“夫人醒了?” 商月楹一口气喝完整杯水,嗓音清丽不少,“什么时辰了?” 春桃:“辰时末了。” 商月楹眉梢上扬,讶然抬眼,惊呼道:“我睡了这 么久?” 春桃不以为意,边替她梳理乌发边曼声答道:“昨儿半夜落了场雨呢!春雨来了,人便疲乏了些,自然也睡得沉些,不打紧的。” 商月楹点点头,掀帐而出,洁齿后又取了浸水的帕子净面,也没再说什么。 只在心里想着,许是昨夜落雨她睡得发沉的缘故,才叫她破天荒做了场怪诞至极的噩梦,与她是不是一人睡榻没什么关系。 嗯,定是如此。 昨夜那场雨来势汹汹,离得也快。 院里那片青石地面湿着,几个洒扫的婢女正堆着满地落叶往一处拢,荣妈妈则是与秋雨在月亮门下低声交谈着什么。 秋雨听见动静往这头瞥一眼,立时牵唇跑了过来,“夫人,侯府那边派人过来了,说是请夫人过去一趟!” 而后她四下张望,阴恻恻道:“是不是...她们跑出去了?” 商月楹睇她一眼,故作诧异,“侯府来人?可有说是何人唤我过去?” 秋雨忙敛神答道:“来人是二房伺候的。” 商月楹恍然点头,方盈盈而笑,“既是二婶,想必是唤我去聊聊家常,行,今日无事,那便去罢!” 那头,荣妈妈仔细吩咐了院里下人一圈,该擦柱的擦柱,该掸灰的掸灰,莫要因着主子出府便肆意躲懒,而后才与商月楹一道出了都督府。 这是商月楹自嫁给薛瞻后第二回 登侯府的门。 好在有荣妈妈与两个婢女作伴,又得元澄跟随,三四个熟人将她拢着,心里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就淡却不少。 下了马车,元澄扬下颌往门房那头淡淡睨一眼,门房忙过来与商月楹行礼,商月楹仍与上回那般,端了副娴静的模样,客气向门房一笑。 做儿媳的来了侯府,自然要先去大房,半路却被章兰君身边闻讯赶来的仆妇唤住。 那仆妇姓方,圆盘脸上长了双吊梢眼,与主子卖笑时一双眼缝都瞧不见,有趣得紧。 方妈妈端笑一声,唤停商月楹后忙匆步赶来,“少夫人,您在这儿呢,夫人刚还叫奴去大门口等着呢,少夫人这是要去大房找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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