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裴元娘,他心里一酥,却克制着掩盖了下去——她还是那样名艳不可方物,甚而嫁人后,多出几分少妇的妩媚来。想到之前自己还曾痴心妄想地欲趁她落难之际带她走,不由得自嘲。 “夫人见笑。某……这就吃!”他颇为慎重的,微微颤着手,将那带着浅淡白沫的茶汤,一口一口地咽下去。他吃的不快,更谈不上赏心悦目,但胜在虔诚。 诚然,这些年他摸爬滚打,终于在成都王帐下有了一席之地,也被人尊称一声“校尉”。但他的学问也好、用兵也罢,都是这些年自学的,规矩更无从谈起。 就拿这次京城之行,本该卢府军、陆司马或是公师将军前来周旋。但前番陆机通敌,被大王赐死。卢府军和公师将军忙着争权,谁也不肯轻易离开邺城。这差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京城贵胄面前露脸,也是第一次在高门受茶!还是“如珠似玉”的裴元娘与他煮的! 他放下茶盏,眼底有一瞬的激荡,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缓缓起身,朝张茂和裴妍深深一揖,不卑不亢地告辞。 送走来人后,裴妍见张茂对着石勒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她将一只厚厚的隐囊放到他的身后。 “性狡而质诚,貌鲁而心细,恐难测其深浅。”张茂蹙眉,如是点评。 “嗨,”裴妍莞尔,抱着张茂的胳膊道,“反正他是成都王的人,忠敏也好,奸愚也罢,祸害不到咱们。” 张茂亦跟着笑了笑,望着门外的残雪摇头不语——许是他多想,总觉得与此人冥冥之中仍有余契! 翌日,张茂便将书信转呈与长沙王。长沙王得了信,连忙请他入府一叙。 这几日正值融雪,寒意更甚。张茂的伤口最忌阴寒,裴妍不放心,干脆送他去。她紧了紧他的大氅,不让凛风漏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避开台阶上新化的积水。 “不至于!”张茂轻笑,只觉近日裴妍把他当孩子待,恨不能走路都抱着。 书房内,长沙王得了通传,连忙外出相迎。司马毗闻声亦转头向窗外望去,就见远处一对璧人相携入内,眸色不禁一黯。 “成逊伤势未愈,还劳烦走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长沙王满含歉意。 “无碍。”张茂摇头,随他入内。 室内都是熟人——长沙王、东海王、司徒王衍,还有,司马毗。 裴妍与他们皆沾亲带故,倒不用刻意回避。行礼后,她默默地退到张茂身后的副席上坐着,听他们接着议事。 …… “自周礼始,便是父死子继。而今天子已有嗣子,即便年幼,择良臣辅佐就是。怎可兄终弟及,扰乱纲常?” 东海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正是因为清河王年幼,才有他们这些宗亲一席之地。若成都王当了皇太弟,还有他们这些疏族什么事儿? 长沙王点头,又问起王衍:“司徒以为呢?” 王衍眯眼,附和道:“即便为嗣子年幼计,宗室中长成的子侄亦不少。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成都王承继大统。” 长沙王又看向张茂。可以说,在座诸公里,唯独张茂是即将远离京城的局外人。他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果然,张茂清咳两声,就事论事:“河间王势大,若无成都王掣肘,只怕齐赵祸事重演。” “皇储不成,摄政王如何?”王衍拈着稀疏的山羊胡问诸人。 又是一番议论。 裴妍正听着,忽觉手上被塞了一个东西,是同坐副席的司马毗借着广袖遮掩,扔与她的。 她蹙眉,低头看去,竟是一本厚厚的手札。她瞪了司马毗一眼,可他已然坐直了身子,一副无事人的模样。 她有些心虚地抬头,见张茂正侧身倾听王衍的高论,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低头稍稍翻了一页,只见头一个就是扶风马氏——她婆母的娘家。里面细数其源头支系,官职人名,子孙姻亲。再往后翻,陇西李,姑臧辛……洋洋洒洒,竟是凉州各豪门的谱碟! 她抬起头来看他,心里五味杂陈——他大概知道她要离开了,所以给了她这本手札,好叫她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多一分立世的成算! 裴妍眼眶微热,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忽觉一道目光射来,抬眼正撞上张茂微沉的眸子…… 回程的牛车上,张茂难得没有等她,自己先一步钻进了车里。 未等他发作,裴妍甫一跟进来,就立刻拿出了那本手札递给他。“喏,本也是要给你看的。” 张茂原本还在生气,见她如此老实交代,倒有几分诧异。 裴妍却坦坦荡荡地道:“你素来耳听八方,我那点动静如何瞒得过你?何况,你的箭伤还没有好,我岂能惹你动怒?左右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说开为好。” “你倒是乖觉!”张茂冷哼一声,就着她的手翻了翻,依然带着醋味:“这些我那里难道没有?何劳他来做人情?” “所以啊!这不是一拿到手,就交给你了!”裴妍腆着脸亲了他一口,再次郑重地道,“司马毗只是故人。他没有你重要,我不想你生气!” 张茂眉目微沉地凝视着她半晌,到底问出了藏在心底的问题:“阿妍,你对他……” 车内并不暖和,裴妍的手心却沁出了一抹汗意。 “如兄如友,如敌如仇!”裴妍轻声道。这也是她自上次与司马毗雪夜交心后,得出的结论——她不喜欢不清不楚的关系。两个人之间,到底是哪种情分,该断还是该连,她非要弄个清楚不可! “那对我呢?”张茂挑眉,忍不住问她。 裴妍有些想笑,这争风吃醋的模样,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用兵如神的大将军? “爱之入骨,忧之焚心!”她伸出双手,捧着他俊逸的脸颊,凝视着他的眸子,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道。 张茂闻言,周身的煞意瞬间消散不少,嘴角微微噙起一抹笑意,却仍攥着那本手札不放。 牛车碾过积雪半化的青石板路上。“咯吱”声里,他忽然沉声道:“既如此,以后不许私相授受,有什么要交代的,当面说就是!我还能拦着不成!” 这话语气不好,但裴妍却听出了一丝暖意。他不生她的气了?她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下去。忍不住又抬起身子,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就知道阿茂哥是大丈夫!心胸非一般男儿可及!” 哼,巧言令色!张茂扭过头去不理她。 裴妍却像狗皮膏药似的,跟到另一边亲了亲他。张茂再转头,她也跟着换。 两个人仿似小孩子似的,你转我也转,到得后来,双双都被自己逗笑了。 “如今究竟是谁无赖,嗯?”张茂的那点气性早在玩闹中消散了。他将她揽在怀里,捏了捏她俏生生的鼻头。 裴妍却毫不示弱:“阿茂哥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啊!那我这块墨,还得再黑点!”张茂说罢,忽而抬手拔下她头上的发簪,打横放在她的唇边,眸里暗潮汹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裴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涨红,又想起他说的“人衔枚,马裹蹄”来! 牛车正经过东市。虽说世道不太平,但年还是要过的。再几日便是元日,出来采买的仆婢不少,街市上到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在这闹世里,他偏要行那种事! 要命! “你……你身上还有伤!” “早无大碍!”张茂素来言出法随,话音未落,裴妍的裈裆便解落在地。 “哎?你的伤口不能受风!”裴妍急着将车窗拉紧。 “又不全脱……” 于是负责赶车的听雨,再次翻了个白眼,揽紧身边的容秋,在冷风嗖嗖中,绕着大街兜兜转转了无数圈…… 元日过后,长沙王将诸人议定的章程呈与羊后。羊后无奈,只能遥请亲缘更近的实权诸侯——成都王主事,企图以他来与河间王抗衡。 成都王虽未能得封储君,但形同摄政,到底安分了许多。 自此,朝中诸要事,俱要派人百里加急到邺城,由成都王过目后,才能示下,再百里加急传回京里,往往一个决策从议定到颁布,竟要一两个月之久! “这不是耽误事儿么!” 裴妍一面喂张茂吃药,一面将从裴娴那里听来的消息告知张茂。 张茂早知道了这些。只是形势如此,他亦无法。“而今□□第一,其余诸事倒可先放放!” 他的箭伤极深,足足养了半个月才不见血,所幸箭头没有淬毒,否则真是神仙难救。 也因着他的伤,这个元日他们连宫里的宴请都没有去。听裴娴说,错过了不少热闹——长沙王鳏居多年,之前无人问津。如今一朝得势,不少世家都想往长沙王府塞女儿。 “李家与曹家的女郎差点打了起来!羊尚书也有结亲之意。” 裴妍当笑话讲与张茂听。 张茂却道:“为两位王子计,长沙王当不会落前岳家的面子!”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就传出长沙王与荥阳郑氏再次结亲的消息,娶的是他亡妻的庶妹。 裴妍感慨:“不意司马家还有长情之人。” 张茂笑着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117章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春恨…… 权势如同水草,生在幽潭,攀附岩隙,柔若无骨,却无处不在。静水流深时不觉得,暗流涌动时却缠得人窒息。帝王将相俯身掬水,指缝间漏下的尽是它的藤蔓——它早已在深处织好了网。 人日过后,宫里饮宴渐少,便轮到各世家豪门走动起来。若要问如今的洛京城里哪家风头最劲? 数第一的,自然是长沙王府。如今的司马乂既得帝后支持,又得京城宗室敬重,还有各世家力挺,远比当初的赵王与齐王得人心。 其次,便是此次倒齐的功臣——凉州刺史府与东海王府。 只是张茂早前便与左右透露过开春要回凉州的打算,自己又借着养伤的由头与裴妍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一众人等捉不到他,只好往东海王府跑。 东海王来者不拒,广纳贤士,趁机收获一大波拥鼐,府里门客更是多了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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