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訇把一整块饼塞进了嘴里,终于把那阵眩晕的饥饿感扛了过去,这才有心回头看裴妍,却发现她仰躺在地上,胡饼扔在一边。 阿訇生气道:“你怎么把饼扔地上?你不吃给我啊!” 裴妍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你拿去吧!” 阿訇没有客气,爬过去抓过地上的胡饼继续啃起来,只是这次他细嚼慢咽了许多,也有心思与裴妍聊天了。“你们这些贵人啊,真是没挨过饿。这么好吃的饼子,我在老家时,即便元日也吃不上啊!” 裴妍略略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模糊的人影,问他:“你之前不是去了奴籍,回乡侍奉父母了吗?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处?” 阿訇又喝了一大口米酒,闷声道:“说来话长。” 原来月前他启程回乡,才出了京畿,就又被官兵抓住。那伙兵痞硬说他是私逃的官奴,任他如何解释,甚至拿出户头和路引都没用。这分明是要再一次逼良为贱啊!他一怒之下,杀了其中一个官兵逃了。逃跑的路上,恰碰到打着乞活名义流窜的匪军,他饿得要死,为了活命,只好加入这帮人。 “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加入他们至今,只在灶房里头烧饭打杂,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阿?为自己开脱道。 如果张茂在这里,定会对这个家伙的说辞嗤之以鼻——就他刚才那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劲儿,说自己只是个打杂的,谁信? 然而这里只有裴妍。她点头,感激道:“从你救我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 被夸“好人”的阿訇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忽悠道:“所以,如果待会有人来救你,你可得为我说情,不能让我这个好人被当做反贼给抓喽!” 裴妍木然地点头道:“自然!”想起柴房里那些被残忍屠戮的女子,裴妍只觉心神俱裂。她不敢想,如果没有阿訇救她,带她钻狗洞,藏溷番,躲地窖,她如今会否也和那些女子一样,成了柴房里一具冰冷的尸骨? “说话算话啊!”阿訇瞥她一眼道。
第17章 豺狼似箭离弦去,屠得婢子尸骨藏 豺狼…… 张茂到达东郊别院时,只见别院的门洞大开。院外不少横七竖八的尸首,有部曲有道士,还有一些虽着家丁服饰,但手握刀剑的人,张茂猜测或许是乔庄的匪徒。 他小心翼翼迈进门去,一路环顾逡巡,发现偌大的别院早已人去楼空。院内也倒着许多尸首,曾经雅致的院子如今满是狼藉,浓重的血腥气让张茂俨然回到了昔日的战场。 更让人不齿的是,当他路过后院的柴房,竟看到浓稠的血水顺着柴门流淌出来,将湿软的地面染成黑紫。 张茂打开门,发现里面竟满是死去的女子。她们大多衣不蔽体,有不少呈四肢扭曲状,显然死前受过侵犯。 他按下心惊,简略地查看了一番这些女子的伤口,发现她们或被刀砍,或被斧斫,或被剑刺,死状凄惨,不一而足。哪怕在沙场见惯生死的他亦觉不忍。 张茂翻找一气,并未发现小郭夫人并裴妍,也未发现裴憬等人,这才略略定下心神——怕是那伙贼人有所察觉,趁着官兵未到,杀了院外埋伏,裹挟人质逃走了。 至于这些女子,他目露同情,这里面有许多还是熟面孔。有几个,他甚至可以唤出名字来——她们都是大房随侍的婢女,既无人质价值,又成匪徒拖累,因而被穷凶极恶的贼人灭了口。 张茂沉默地走出柴房,将门带上。时间紧迫,他如今没空安葬这些死去的人,一如当初战场上,他无暇掩埋那些战死的同袍。只能先关上柴门,待后来人处理。 他正预备出去,却发现自己所在的后院有不寻常的踪迹——就在离柴房不远的灶房,有一串尚未干涸的带着血迹的脚印,一路延伸至菜园附近的一块石板旁。而那石板两边的青苔明显有新挪动的划痕! 有人! 军人的直觉使他立刻警醒起来。他提剑在手,脚尖点地,小心行至石板处。 在地窖里的阿訇也紧张到了嗓子眼。他耳力过人,张茂甫一进后院,他就察觉到了动静,赶紧回头对裴妍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又从手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静静地等在石板之下。 “砰!” 石板被张茂一脚蹬开,阿訇顺势跃出,月黑风高并未阻挡他匕首的攻势,二人都是身手矫捷之人,你来我往的好一阵过招。 张茂自幼习武,有名师指点,又在战场历练过几年,不是阿訇这样空有蛮力的匹夫能比,几个回合后,阿訇就被卸了匕首,人也被过肩摔在地,手腕扭曲,紧紧贴住后背。 阿訇止不住痛呼出声。 张茂打量他的打扮,并非裴家下人装束,疑心是那伙贼人留在这的探子,将他的手拧得更紧,厉声讯问:“说,贼人去了哪里?” 阿訇见他衣着考究,知他必是来救人的,怕他误会杀了自己,赶紧朝地窖里的裴妍喊话:“裴家贵女,快上来呀!我救了你,你家郎君却要杀我呢!” 裴妍听到这话,这才扶着墙起身,抖抖索索地来到出口处,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待分辨,头顶便传来张茂因激动而发颤的声音:“元娘,你在这里!” 裴妍听到声音,立时悲喜交加,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几度张口,却哽咽得发不出声来。 张茂立时顾不上石勒,跪到地窖边,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裴妍爬出来的方向正对着那扇柴门,就听她“啊”地一声,手指颤颤,直指柴房,张了张嘴,隐约喊出一个“死”字,眼泪便不可控地流了一脸,有几滴泪珠落在张茂掌心。 张茂立即将裴妍的头牢牢揽在怀里,不让她看,不让她听,可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还是穿过张茂的青衫,一丝丝地钻到了裴妍的鼻子里。 她牢牢地抱住张茂,两只手死死地拽紧他的后背,好似要把自己整个融入他的怀抱里,仿似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阿訇站在一边尴尬又失落地摸摸鼻子,刚才这小女郎还最依赖自己的说!如今转头,就抱了别人! 时间有限,张茂将裴妍安置在后院一处还算清爽的厢房里。 裴妍将自己如何出的院子,如何发现蹊跷,又如何被阿訇所救的事言简意赅的说了。想到在房里睡觉的阿母,还有为她折返回去拿披风的阿兄,裴妍一把抓住张茂的手,恳求道:“阿茂哥,要快!我阿母阿兄在他们手上,你一定要救出他们!” 张茂点头,他也很担心裴憬。 一路上,他特意寻驸马王敦的部曲打听了些消息。这帮流民推举了一个流民帅,叫汲田,说来与自家还有几分渊源,他落草前竟曾是大嫂娘家凉州贾氏的护院。因犯错被逐出家门,后落草为寇。没想到此人颇有几分本事,带着路上招揽的流民,竟组织起一支神出鬼没的队伍来,专干拦路打劫的勾当。许是一路顺风顺水,这家伙胆子竟越来越肥,劫掠商旅还不够,竟招惹到士族头上来!真是自取灭亡! 只是,洛阳四面环山傍水,这帮匪徒自年后起事至今,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做案,朝廷至今未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张茂看了眼候在门边的阿訇,沉声问:“你既跟了这帮匪徒月余,可知他们的据点?” 阿訇知无不言道:“奴自金斗山下为匪徒裹挟,随他们在山脚住不过几日,又随匪首登过熊耳,眼见盗匪做过几桩恶事,紧接着就被带来了别院。不过奴观自己在金斗、熊耳所住,只是临时停靠罢了,或只是途经也未可知。” 张茂皱眉,洛阳城西的金斗山,只是一个不大的小山包,一眼可以望到顶,确实不是屯兵的好去处,何况离金斗山不远的崤山上有朝廷驻军,汲田没这么蠢。至于熊耳山,离洛阳更有段距离,如今汲田带着人质逃窜,更没有本事走远路。除非…… 阿訇见张茂犹疑,状似不确定地道:“奴自被匪军劫持以来,一直在厨下打杂。偶有一次为这匪首送酒,隐约听他与手下说起小苍山。” 张茂看了他一眼,阿訇说的正应了他的猜想。小苍山是玉泉支脉,在洛阳东南、伊川交界处,树大林密,山高水深,不适合大部驻扎,却适合小股武装隐蔽。其实在来的路上,张茂便疑心匪徒逃窜去了此处——汲田人手本就不多,又带着人质,不可能跑太远,自东郊往南不过几十里的小苍山确是个好去处! 恰此时,王家与裴家的部曲终于赶到了。 裴妍看到匆匆进门的叔父裴頠、堂兄裴崇只觉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扑上去哀哭着,连连求他们赶紧去救母亲和阿兄。 裴頠略略安抚裴妍,就将她交给郭老夫人派来的心腹秦媪,让她护送女郎先行回府,随即掩门与王敦密议剿匪事宜。 张茂把阿訇也带了去。阿訇老老实实地跪着把自己知道的又说了一遍。 裴頠和王敦一番商议后,也把目标锁定在了小苍山。 王敦颇擅兵道,诸多布置与旁听的张茂不谋而合。定好作战方案后,王敦不敢耽搁,带着张茂、阿訇先行,裴頠父子则在此处迎候朝廷援兵——朝廷的兵马也快到了。考虑到裴家的体面,这次带兵的是后军将军贾谧,郭彰为副——都是钜鹿郡公府的姻亲。 …… 钜鹿郡公府,裴妍自榻上陡然惊醒。她满身是汗的喘着粗气,梦中亭子里的奸虐、后院柴房的杀戮好似还在眼前,只是那被杀的不是别人,换成了她自己。 她一把掀开锦被,踉跄着就要出去。 秦媪本在榻边打盹,见她魔怔了一样,光着脚就要往外冲,赶紧上前抱住她,温言安抚:“元娘可是魇着了,来,阿媪惯惯。” 裴妍不过十岁,却不知哪来的大力气,把壮硕的秦媪推到了一边,她疯了似的跑出门外。 其时雷声隐隐,狂风大作,槅门外的桂树枝丫胡乱晃荡。 秦媪几度拦她不住,只好一面唤来其他女婢阻挡,一面遣人报告二夫人王氏。 这些婢女都是生面孔,大房的贴身婢女几乎都跟着小郭氏出去了,至今没有回来。如今的这些,要么是二房的,要么是老夫人处的。婢女们不知裴妍脾性,又不敢下死力硬拦,只好挤在一起,组成长长的紧密的人墙挡着她。 裴妍推也推不动,挤又挤不过去,情急之下,她拽起一个婢女的手,狠狠咬了上去! 那婢子痛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终于,裴妍尝到了一股辛辣的血腥味,刺鼻的味道让她赫然又回到了白天的修罗场。她松开嘴,骇怕地瘫坐在地,惊恐地拿手不停地抹着嘴边的血。 此时熬了一宿的雷雨终于落下,豆大的雨珠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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